7月28日举行的委内瑞拉大选至今尚未公布全部计票结果,但现任总统、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PSUV)候选人马杜罗(Nicolás Maduro)和主要反对党、民主统一纲领党PUD)候选人冈萨雷斯(Edmundo González Urrutia)均宣布自己获胜,委内瑞拉全境随即陷入一片混乱中。
都说自己赢了
7月28日当地时间下午,刚刚关闭投票站不久,马杜罗就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获胜”,当晚全国选举委员会 (CNE)作出了“马杜罗胜选”的正式宣布,称马杜罗得票率51.2%,冈萨雷斯44.2%。
由于选前各项民调均显示,冈萨雷斯支持率遥遥领先于马杜罗,官方的上述宣布立即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一些工作人员(包括亲政府一方的)无意中拍摄上传的部分投票站计票场景照片不胫而走,这些照片几乎都显示在该投票站冈萨雷斯得票遥遥领先。
翌日一早,反对派真正的领导核心马查多(Maria Corina Machado)率先站出来表示,在已统计的逾73%选票中冈萨雷斯获得600多万张,马杜罗仅270万张,随后马查多和冈萨雷斯双双出现在集会现场宣称“我们事实上已经赢了”,冈萨雷斯表示,他们可以公布所有数据来源,而政府“绝对有义务这样做”。
6年前同样有争议的大选投票结束后仅几个小时,政府就迫不及待地让CNE公布了详细数据,但这次他们却一反常态地迟迟不肯这样做,而是试图用强硬语言慑服对手:马杜罗在30日举行的国防委员会电视会议上破口大骂冈萨雷斯和马查多对“犯罪暴力、罪犯、伤者、死亡和破坏”负有责任,随即跑到总统府阳台上对着电视镜头高喊“冈萨雷斯你这个胆小鬼,有种放马过来单挑,你躲哪儿了”;他的死党、国民议会议长罗德里格斯(Jorge Rodriguez)痛骂二人是“暴力法西斯分子”,“应该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执政党总书记卡贝洛(Diosdado Cabello)高呼“扁她们”;国防部长帕德里诺(Vladimir Padrino)在国家电视台宣布“支持总统镇压‘政变’”,“我们一定胜利”。
但事态迅速向失控方向发展:在首都加拉加斯和各主要城市,部分激动的示威者走上街头举行反游行,高呼“自由”,并与军警发生冲突,加拉加斯等城市的主要道路被堵塞,港口城市拉瓜伊拉,2017年由政府修建的前总统查韦斯(Hugo Chavez)雕像被愤怒的示威者摧毁,更多抗议者则聚集着自家阳台或窗口,使劲敲打锅碗瓢盆发出巨大声响,这种被称作“cacerolazo”的作法是拉美非常流行和约定俗成的和平抗议方式。委内瑞拉冲突观察站(Venezuelan Conflict Observatory)表示,已在 20 个州记录了 187 起抗议活动。
一些观察家指出,由于仍对和平交接权力抱有期待,同时也希望避免给镇压造成口实,马查多和冈萨雷斯都呼吁“避免暴力”,并主张在当地时间7月31日举行“公民大会”,对国家未来进行“更广泛的和平讨论”,这多少暂时压抑了暴力冲突的层级。但可想而知,一旦双方迟迟达不成共识且都不愿退让,吼过将会是怎样的。
由于马杜罗政府对第三方选举监督百般阻挠,仅有极少数境外机构获得观察选举的邀请,其中最著名的是位于美国亚特兰大的卡特中心(The Carter Center,,此外只有4名联合国观察员被允许合法观察),但30日晚,卡特中心发表声明,称尽管该组织派遣17人技术代表团分驻委内瑞拉四座城市,但“观察受到重重阻力”,认为“这次选举不符合国际标准,不能被视为民主的”,指责马杜罗当局迟迟不公布投票站的分项结果,“这严重违反了选举原则”。简单说,屈指可数的第三方观察机构在如此条件下完全无法拿出明细数据证实或证伪什么。
路透社援引独立出口民意调查称,65% 的人支持冈萨雷斯,14% 至 31% 的人支持马杜罗。
尽管双方都尚未“把力用足”,但局势已十分危险,法新社援引委内瑞拉总检察长萨布(Tarek William Saab)的话称,28和29日两天已有749人被捕,“未来几小时内数字还可能会上升”,同时称“77 名执法人员在与抗议者的冲突中受伤,一名国民警卫队中士死亡”,而非政府组织Foro Penal 称,抗议活动中至少有 11 人丧生。
纸面数据不重要
2012年查韦斯去世,翌年他亲自挑选的接班人马杜罗当上总统,2019年他宣布当选引发反对派和许多民众不服,但美国扶植的“过渡总统”瓜伊多(Juan Guaidó)因无法在民众甚至反对派中凝聚共识,未能撼动马杜罗的统治。
但马杜罗执政10多年来,原本靠“石油美元”暴富的委内瑞拉经济恶化,贫富分化严重,国内贪腐横行,恶性犯罪和失业数据也令人咋舌,通胀率更是骇人听闻(在宣称获得“重大成果”后2023年通胀率仍高达193%,前一年则是305%,有统计称自2013年至2023年,委内瑞拉累计通胀率高达130000%以上),过去10年已有780万委内瑞拉人出逃到境外。而马杜罗6年前大选中的争议性行为引发美国和一些美洲国家的制裁,令委内瑞拉形势雪上加霜。迫于压力,马杜罗去年承诺“举行公正透明选举”,却在选举预热阶段频施手脚,剥夺了反对党原本第一顺位候选人马查多参选资格,让替补候选人约里斯 (Corina Yoris)电脑在报名登记日遭遇“技术性故障”无法参选,尽管如此,“替补的替补”冈萨雷斯参选后仍迅速赢得全国知名度,并在各路选前民调中遥遥领先。
因为选前曾用尖酸刻薄语言人身攻击冈萨雷斯,并公然宣称如果反对派胜选“委内瑞拉将血流成河”,原本人们就普遍怀疑,马杜罗会否再次“选输了不认”,但鉴于此前他多次作出“尊重选举规则和结果”的承诺,仍有许多人对选举抱有期待,冈萨雷斯选前就呼吁“团结所有人”,投票过程也被观察家公认为“委内瑞拉历史上罕见和平的投票过程”、“因为大家这会都抱有一丝希望”。
然而投票刚结束,与选前民调大相径庭的官宣结果,迟迟不公布的全国3万多投票站计票细节,马杜罗及其亲信刺耳强硬的吼叫……,无不让人感到幻灭。一些在加拉加斯的外国人称,许多未参加示威的市民开始抢购囤货,“以免冲突旷日持久”,更有人酝酿外逃(选前民调称,多达10%受访者表示,如果马杜罗选后仍在台上,他们将“用脚投票”。
尽管部分选举观察员称,委内瑞拉大选存在两种计票方式,即政府完全控制的内部数据,和由每台投票机自动生成、政府无法掌控的纸质数据,“政府阻挠公布后者而许多公众和反对党不相信前者”,但一些熟悉当地情况的分析家指出,纸面的选举统计数据“事实上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执政党在委内瑞拉议会垄断了277个席位中的256席,并借此完全控制了最高法院和CNE两个对选举而言至关重要的部门——因为这两个部门所有成员都由议会选出(CNE的负责人阿莫罗索Elvis Amoroso正是去年任总审计长时下令禁止马查多参选或担任任何公职者)。“所以实际上症结只有一个,即马杜罗是否甘愿认赌服输”。
何去何从
CNE宣布马杜罗获胜后,美洲国家组织(OAS)发表长达23页的报告,称“由于缺乏透明度和证据,无法承认选举结果”,并指责CNE“CNE 未能提供处理选票的详细信息”,绝大多数成员国也拒绝承认,并于31日呼吁召开特别会议,“讨论委内瑞拉选举过程和结果”。
此前一天,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和巴西总统卢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通话后发表联合宣言,呼吁马杜罗政府“尽快公布计票细节”、“尊重民主近程和结果”。
反对派迄今仍然遵循“有分寸地抗议但绝不承认败选”的原则,显然对马杜罗“认赌服输”仍有所期待。
而马杜罗方面的反应也有些微妙。
一方面他们不断发出狠话,并摆出决不妥协和“严厉镇压”的架势,甚至指责马查多“通过北马其顿的服务器在选举中造假”,还驱逐了阿根廷、智利、哥斯达黎加、秘鲁、巴拿马、多米尼加共和国和乌拉圭等不承认马杜罗胜选部分拉美国家驻该国外交官,暂停了委内瑞拉往返巴拿马和多米尼加共和国间的航班,但另一方面,29日马杜罗私下会晤了卢拉派遣的特使、巴西外交政策顾问阿莫林(Celso Amorim,),承诺“绝对会公布所有投票数据”。尽管谣言满天飞,但迄今官方并未真的如某些执政党大人物所呼吁的“逮捕马查多和冈萨雷斯”。
国际危机组织(ICG)项目主管塞古拉(Renata Segura)和委内瑞拉国内政治学者皮纳(Carlos Pina)等认为,慑于此次包括许多左翼执政国家在内,绝大多数拉美邻国对其言行持不认同态度(和马杜罗关系素来友善的卢拉也如此尤其令他难堪),加上国内不满情绪激增,他又对民怨集中的经济、就业、治安、通涨、物资短缺等症结束手无策,此前之所以作出“保证进行公正透明选举”让步,正是苦于制裁、孤立,希望借此有所缓和,一旦再度把事闹大,日子只会更难过。
他们还注意到,虽然国防部长代表军方作出效忠表态,但连日来正规军警对示威者态度消极、敷衍,马杜罗主要靠执政党掌握的准军事部队“集会”(Colectivos),“这是非常危险的预兆”。
由此可见,委内瑞拉虽“天下大乱”,但仍留有余地的关键,是对立双方仍持有一个殊途同归的共识:“最好别把事闹到不可收拾”。、
问题在于双方的基本诉求南辕北辙:马杜罗希望的是“和平地继续执政”,而反对党希望的却是“和平地让他滚蛋”,如果这南辕北辙的各自诉求后半句谈不拢,看似大同小异的前半句也只能是纸糊的盔甲不堪一击。
他们谁是赢家?目前不可能知道,但输家人们早就知道了——被耽误10年、曾经富足的委内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