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敏|美哉:大器、大势——赞王冬龄的巨幅书

文摘   2024-10-04 20:14   浙江  


             美哉:大器、大势
                  ——赞王冬龄的巨幅书
                         文/王伯敏

1985年,改革开放初期,文艺春天的气息已经逐渐浓郁起来,文艺工作者都跃然而起,我在组织力量编写一部大型的 《中国美术通史》,其中书画篆刻史部分请了王冬龄参加。王冬龄治学慎严,这部书出版后,他编写的这部分反映极好,沙孟海先生看了,称赞道:“王冬龄扎扎实实地做了学问,可佩可佩。”

由于他的刻苦努力,王冬龄书法于三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与日俱进。虽然我很少参加他的书法活动,但很留意他在书法上的飞速进展。九十年代初,一位台湾书画家,也是一位书画商,到杭州专门收购王冬龄的书法作品,我问他何以看中王冬龄,他的回答非常干脆,说:“目前,王的作品不是很贵,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王的书法,不是小家,他的笔墨、骨格是大家,是大师,而且后劲大得很。”我觉得这位台湾书画商很有眼光,尤其说王冬龄的书法 “后劲大得很”。这个预见不一般,而且很准。

                王冬龄  黄庭坚 竹下倾春酒 


诚然,王冬龄的书法,其“后劲”确是愈来愈大。我不想多说什么,就其所书老子的 《道德经》 和庄子的 《逍遥游》,即可作一脔之尝。这些书法作品,就其特点与优点,概括其要者有二:大器与大势。

                      一、大器

大器,指王冬龄书法是大材料。昔贤有云:“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又云:“山,宇也”,“海,宙也”。人若有日月之光明,有山海之高深,即“成大器而具大材料”。我说王冬龄书法之所以成为大器,只要看看他目前的书艺,又窥其今后书法的发展,可以了然。

通常说,栋梁之材为大材料。“天生我材必有用”,何况是大材。凡大材,社会需要,国家需要。举个例子来说,今天高科技上去了,高科技是大材料,人们欢迎它,国家、社会需要它,时代融合它。至于艺术,包括书画在内,它与高科技固然是两种載然不同的事物,但与高科技在社会上是两种平衡的力量。这两种力量,却是客观地存在着。不过,大材料还需要人去认识它、重视它。尤其是艺术这种大材料所产生的力量,是不可以用数字去计算的。其所产生的作用与价值,也是不可能用黄金去估值的。爱因斯坦写出广义相对论原理,说是受到一支钢琴曲的启发,即说,他受艺术的某一种力量的启发,从而取得了科学上、学术上某一方面惊人的成就。这个事例,就需要从两方面去理解,一是这支钢琴曲本身具有一种给人开启智慧和心扉的力量,二是受到钢琴曲启发的人的自身,存在着对钢琴曲的认识、赏识,从而能引起审美情感等等许多感受因素。对于王冬龄书法的大器、大材,也应该从这两方面去思考,才会得出恰如其分的理解,这个问题,我想让其他人来回答。《美术报》有一篇管怀宾撰的《公共状态下的书法方式》,其中一段云:

                       王冬龄  道德经

尽管很多时候艺术被作为一种内在境界的反映,这种内在境界反映了艺术家对于世界相对个人化的经验与感知,当然这不是说艺术创作总必须在这个私下的温床中才可孕生。二十世纪中后期行为艺术的出现,将创作的幕后或者远距离的表演带到了生活的日常和特定的时空间。观众可以在某种近距、微观的状态中阅读并体验艺术作品的呈现方式与过程,今天已经没有人怀疑约翰•凯奇的即兴和伊夫·克莱因礼仪式的行为在当代艺术发展史中的实质性意义,或者将它看作“秀场”。至于王冬龄在公众状态下的大字创作,一方面具有同样的临场情境,同样公众与现场是一种先期存在,但它似乎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雅集,艺术家、观众与现场共生共存,它不是一种逻辑性的配对关系,而呈现了一种流变的运动关系。我将它称之为一种带有“体温”的创作现场。有意思的是,在这种有温度的现场和艺术家与观众共呼吸般的未知走向,并不是预先设定的,而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心灵会通,它靠艺术家激活观众对于作品本质与意义的时空想象,同时,艺术家也仿佛逍遥在场内场外、书内书外,云游于现象之上,如同经历一次神游般的体验。

这是怀宾写他的感想,我把这段文字用作我对书法深悟者、对王冬龄书法理解的一些答案。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王冬龄的一位学生王佳宁,观王冬龄书巨制有感,她写道:

他是一位对艺术极为投入、极为敏感的艺术家,我始终认为这一点是促成他在当今书坛能够稳站最高峰的关键因素。“极为投入”,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艺术要诚恳,要用心去感受,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艺术家所能做到的。作为他的学生,我有幸在老师身边观看到了草书《老子》书写的全过程。
            王冬龄   咬文嚼字  纸本水墨  1990年

对王冬龄书法的“大器”,虽然直接而又具体的论述不多,但我觉得,我已旁敲侧击,似乎说出了几分了,由于辞拙,不想赘言。否则,请大鼓人奏铜琶,再来说一段。

                        二、大势

大势,指的是书法的表现,也是指书法给人在审美感情上冲破三维空间而得到的一种移情力量。

大势,应该是王冬龄书法表现的突出之点。

论势,书画都是加此。中国山水画,非常讲究势,故谓“远取取其势,近取其质”。若画五岳,画不出气势,就表现不出这座名山的雄伟。不仅作画如此,每当人们审美情感一发作,若看山便觉〝丘壑奔腾”。写字要有 “势”,而且有大势,这些事,说来好像玄乎,说穿了,不玄乎。试看王冬龄书“道可道,非常道······”这几行法书,他是愈写愈歪,愈写愈斜,这些字迹,好像在一个场面上,无异“你往这边站”,“他往那边立”,“我抬起头来注视你”,“你却转过身子躲着我”。这又好比舞台演戏,每个角色忠于自己的职责在尽情表演;在台上,他站东边,我站西边,你立中间,各据一方,铜鼓一响,剧情变动,彼此变换位置,甚至调换任务;如此一来,台上变化,气势磅礴,就这么一点运动,也就因为有这么一歪一斜,这么一看,一转······“势”即因此而生。也就在这个时候,若是王冬龄作书,他必反复一歪一斜,这就使这幅巨书产生滚滚大浪,或如涛涌崖崩,又或如万箭齐发,抑或是万马腾空,其势一发而不可收拾,给人以壮观之感,这就谓之“大势”。

         王冬龄   李白 不向东山久  纸本水墨  2016
王冬龄书法的大势,还妙在大势之中有“均衡”,这点 “均衡”很醒目,也起稳定书法局面的作用,这也是王冬龄在不断的书法实践中慧悟出来的,它的价值即在于使矛盾双方得到瞬息间的统一。

我们看杂技表演,有许多惊险动作,其结果是有惊无险。那种动作,如在空中,演员腰肢倾斜,按平常,此人非从空中掉下不可,可是,表演者从另一边伸出双手,简简单单地一摆动,其人非但不掉下来,还给观众提供了腰肢倾斜的美感。王冬龄的书法结构就有这个特点,这种在书法上的作势,好像过去有人论潘天寿的画,有一种“造险”的感觉。看来在书画上,不论“造势”还是“造险”,都为艺术不平凡的表现所需要。

有云,熟能生巧。在书画创作上,有时会出现“有法中无法”,而又“无法中有法”。其实“法” 都存在,只不过作者使 “法” 寓于 “无法”中,这也叫作“巧变”。王冬龄挥笔,有时好像不经意,但又在不经意之中经意,如此书来,“野怪”有之,“癫狂”则末之见,宁丽自然有之,板滞粗恶则未之见。

 王冬龄在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大厅作《心经》大字

书法作势,有人说,不可造作。我认为 “造作” 免不了,书法为人巧,这种“巧”,即人做的。“造作”不可免,不过要自然,所谓 “浑然无斧凿痕”,妙造自然也。书法作势,这种势的美感,因意识因素而产生,与生活上所接触的不可缺的形式感是一致的。所以书法用线、结体,便有所谓粗细、刚柔、歪斜,轻重、厚薄,再就是离合、顾盼、呼应、揖让等等不同状况,这些,经过书法家的灵动操作,其巧妙的组合成为艺术美。

〝势”是一种抽象感觉,这种感觉微妙得很,我们的先贤早就用形象来作比方并说明,如说 “奔雷坠石”、“鸾舞蛇惊”,“鸿飞兽骇”,或若童子亲切咬耳,或若担夫争道,或若单骑月下过草原······说得何等有意趣。我们的先贤论书又有云:“作行草书,须以劲利取势,以灵转取致,如企鸟跱,志在飞,猛兽骇,意将驰。无非要生动,要脱化。”王冬龄作书,为了 “要生动”、“要脱化”,在这方面加以重视,在书法实践中,他曾呕心沥血,下了苦功夫。王冬龄曾为我书“画史南山”四个大字,现在我将它悬挂在桐江大奇山的书舍中,日日见到这四个大字,其势劲利,但又平稳,好像我们抬头看青空的飞机,其行也飞速,其体也平稳。古人只见到 “群鸿戏海”,或是“云鹤游天”,焉知有这种新的感受。

                    王冬龄 庄子 逍遥游
书法是线的运动,这个运动以人为主宰,使几条线在舒展、延伸,或收缩,或打圈,在空间虽占有一定的面积,由于它有气势,其所占的不只是面积,而是体积,它可以突破 “三维空间”,令人不能以尺寸去测量。一言以蔽之,所书有势,通体见活;所书有势,柳暗花明;所书有势,犹如台上的好戏,教人百看不腻。我写的这三句 “所书之势”,实则是指王冬龄近年的书法。

                          结语

这里,无非补充上述一点看法。

作书,如果只有势,这还不够。打个小比方,如青菜下锅, 还要放上油,对白铁锅炒的菜,一位厨师笑着说:“这只能吃饱,吃不出味道。”所以书法有势,还要有神韵,神韵在势中出,势因有神韵,使人“吃出味道”。这一切靠的是书法家的操作,主要靠书法家多方面的修养,书法中的神韵,一半靠功夫,一半靠书法家的悟性。手在挥毫,心扉不开窍,挥毫必无神。晚明时陈继儒对自己开玩笑,他说他的父母亲只给了“白石头颅”,所以“头上开不出花”。意即艺术创造,要有智慧的开花。换言之,吾人若见其所书既有势,又有神韵,则其人必非 “白石头颅”,所以开出了花。

韵原本指听觉的审美,视觉审美借用之,这在艺术评论上早已约定俗成。视觉艺术上的韵,往往表现在 “多余而不多余”这上面。人们说,秋天山上有“红晕”,这个“晕”,有时有几分“韵”的含金量,说透了,这座山上只不过几棵枫树。自然风光如此,艺术表现更如此。王冬龄草书,其大势及神韵当从整幅看,若举局部,有些也可以意味到,如其书“意”字、“随”字,或书“花”字、“转”字或 “道”字,他把字体的几条线一曲、一伸、一转、一弯,又来个游丝牵引,就使其在“取势”之时而生韵,这些获得的“韵”,不只在于技术上的“巧”,还在于用智上的妙。

王冬龄书法,特别是巨幅书,一大器,一大势,整体而论有神韵,书法家能有如此的书法,诚如佛家所云:“善哉!善哉!”对此,我们要求书法家首先做个“顶天立地”的人,顾凝远云:“人立矣,书立矣,此乃正真立矣。”际此,我们不只愿书法家王冬龄如此,但愿天下的书法家无不德艺双馨。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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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敏(1924-2013),浙江台州人。生前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美术学博士生导师。我国著名美术史论家、山水画家大家、诗人。著有《中国绘画通史》《中国美术通史》等43种编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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