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929年4月10日上午10时，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在上海国货路（今普育西路）新普育堂开幕。 当时可谓规模宏大，盛况空前。展览会陈列国画1300余件，西洋画600余件，参考品展览部则陈列我国各时代名家平生精品。至28日起，参考品展览部又作专题美术展出，第一日展出石涛精品；第二日展出八大山人精品；第三日展出唐宋元明各名家精品；同时，陈列古铜器珍品。展览至30日闭幕。此次展览共有中外来宾千余人参加。此外，展览会期间还出版了《美展》三日刊，由徐志摩、陈小蝶、杨清磬、李祖韩编辑。材料丰富，每期8页，除文字外，还有铜版图30余幅，刊出均为展品中之精美者。会刊共出版10期。展览结束后，上海有正书局出版《美展特刊》。
然而，更精彩的是，本次展览对于中国美术界乃至中国整个文化界而言最具影响的却是“二徐之争”。当时颇有影响的艺术家：徐悲鸿、徐志摩、李毅士等人之间，展开了一场友好、直率而又针锋相对的论争，对当时的中国美术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活跃了美术界的研究氛围。本公众号将陆续刊出这些精彩的论争文章，在当下全国美术展览屡受诟病的背景下，阅读这些文章，似乎别有一番趣味。
惑之不解
文/徐悲鸿
志摩兄，诵所致书，有大段言弟所欲言者，甚以为快。再为尽其意如下：兄所指之真伪，弟意以为是是非。文艺上既有韵之一字，则无是非。同时又有一明字，则真伪应不容混淆。傀儡登场，不能视之为人，焉云不能定真伪？军阀政治，不得为共和。焉云不能定真伪？艺Artplastigne之原素，为Jorme，色次之。果戆之不为弟弃者，以其形之存也。试问种种末斯之类（弟号之曰人造自来派），何所谓形？形既不存，何云乎艺？
兄所责备弟之言重，弟亦有说。巴黎所存马梯斯等之画，何啻数十百个堆栈？弟何以不披发入山？因江河万古之杰作，量数尤过之也。弟恒侪施耐庵金圣叹于左马，以齐观也。试向腮惹纳、薄奈尔辈，置于Praxilele或Leonardo Vinci之前，其悬殊当何状？弟亦深恶痛绝院体式之美术，以其伪也。但与伪别者为真。伪不一端，不能以伪辨伪。
罗斯金或者是林畏庐之流。至于魏斯勒杰作，却似兰之馨。其白与黑，皆具节奏，是何等Finesse及Perfection(其母像可征）。弟更欲言者，即一作家之作品，前后亦迥不相侔。如特腊克罗纪萧之残杀、唐惟与费其尔之游地狱，同徐王之覆舟等，不世步之杰作。顾彼一生所作，无虑数百幅。类乎是者，仅百分之二，其外悉浮伪。吾最服大批评家Taine之言，曰艺人之致力，恒分二期，初期悉为真之感觉，逮经验渐丰，则由意造，而真意漓。又曰：“吾人研究何种艺术，初不必存成见。不必定以意大利美术为华贵，而荷兰画为鄙俗。要必如治植物者之于植物。凡系植物，对之均有兴会。”弟意则以为苟与植物学者以东洋造花，亦有兴会，顾必有感觉之不同者。
兄所云：“一个中材学生······但他不能使我们对他的真诚发生兴趣。”这却无可奈何。兄须知此中材学生，苟将其真诚抛弃，易一般狂妄，便能增加得兴趣乎？故创造乃一可贵之事，不能责之人人。人而不以独立自期，便云无志。但苟存我们倘偶然发觉得死光，便可以打倒英国帝国主义，他些海军，便算白送，真是妄想。所以弟不说主义。虽Classigne亦不绝对拜倒——除非写实主义。弟所主张，乃智之美术。Vuart Savant要海陆空军都充分，方可以独往独来，扬眉吐气。否则拾人牙慧，便是飞地亚史信徒，有何用处。
至于吾师达仰先生之大度雍容，弟万不能企及。彼曾不厌跋涉，往观Maurice Denis之展览会（左派饰画名家）。彼亲对弟言，须时检查己之成见（非Principe）。主见不可无，而成见则为过情。弟性褊狭，不能如所奖誉。但弟亦知舍金之沙，与纯铜有别。顾既是金，要以纯金为贵，知尊意亦相同也。
徐悲鸿 印度牛 89×59cm 1942年
北京徐悲鸿纪念馆藏
尊论之喜新异好变动，弟恒比之日食燕窝鱼翅之倒胃口，此时青菜豆腐汤，能成大好美味。但正不必定以为青菜豆腐，味胜燕翅。三日之后，其象又变。而菜之品第，奚能不知。 仅有嗜之不用耳。
兄之盛意，欲弟来向艺界指条大路。弟才浅学疏，不特无此力量，且不能负此重任。弟仅知穷则独营其力。我也曾经发表拿Mns'ce Roolin搬到中国来之计划，顾未尝得着一声回响。我也游说过陈嘉庚先生，未能蒙其采纳；我也曾上书中法庚款委员会；我也当过那不三不四的艺术院长，结果等于零。志摩兄，你能责备我清净无为么？弟惟希望我亲爱之艺人，细心体会造物，精密观察之。不必先有一什么主义，横亘胸中，使为目障。造物为人公有，美术自有大道，人人上得去，焉用弟来指示。但去恶急于树德。前承兄及杨（清馨）先生雅命，用一发牢骚，弟之过虑，或竟不成事实。且弟之主张果胜利，亦未必非兄所心喜者。言或过激，似固无伤。此数行不能尽弟之意，要俟详谈。弟对美术之主观，为尊德性、崇文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幸兄教我。
悲鸿拜启。
四月二十七日书于张氏匏系庵
徐悲鸿 双鸭 113×33cm 1938年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文艺上之大忌，为庸为俗，夫人知之。顾庸俗之反而为贵(noblesse），为雅 (jistinction），必而狂妄与虚伪，特乡愿之反响，足增益狂狷之同情。弟不喜华新罗而袒护冬心，亦出于不能自已。故不倡华贵高雅，而惟鄙庸俗，则有怪诞而已。而怪诞仍有不免于庸俗者，吾国今日种种之现象可征也。且革命与投机亦inhesent，如对付脑膜炎只有做猪八戒之妙法。同时中国聪明舅子都发明不少特效药，真言之可叹。
兄带回几幅腮惹纳，恐未必计及证实东洋货之流弊。货而不劣，奚必寻仇，此则有不能已于反日工作者。
莎士比亚之书，以弟不识英文，惭愧未曾读过。至于斐托文之乐，还了得。托尔斯泰理想中之天才，不知以何为标准。弟则凡能造大奇Merveille，立至德者，皆所崇拜。能成杰作者，便即钦佩。大奇之标准，如裴先生Symphonies、樊葛耐Tanhauser、吕特之出发、LeDepart、施耐庵之 《水浒》等（亦孔多）。若弟崇拜孔子（孔子是弟理想中巨人一名词），因为有大道之行礼运大奇，书之真伪所弗计。要说得出这句话者(虽汉人唐人都弗妨），便算得巨人孔子。若弟崇拜当代之倍难尔，因为他写 《科学放光明于大地人类》（在巴黎市政厅）（并非因为题目大），可云近世美术第一伟构。达仰则有Lacene，如谢公展浑茫之荷花，弟甚钦佩。论人自举其极诣，不计其短。如特腊克罗幻萧之残杀，直是梯切那劲敌。至其浮伪之作，则高出马梯斯亦无多。弟尚有成见，以为我所以办不到者，方肯低首 （难者必曰：古诗中极多平易之言，而成杰作者，看似人人办得到。弟则答曰，凡此者，未必人办不到，特想不到）。夫创造亦杂言，今之言创造者，率皆为人所鄙而不为而已(此中国多废物利用，或真有道路）。如日本人嗣治，其名未尝亚于马梯斯、薄难尔辈，在巴黎极时髦（弟誓无国家嫉妒观念）。彼惟一例用黑线白布，一望而知为嗣治作，便像创格。试问宇宙之伟观，如落日，如朝霞，仅籍黑线，何以传之？如勒奴纪（Renoir）晚年，虑人之不辦其画，其所作女，皆敷赤赭，岂非狗屁。如有人从此，凡写山必以红色，凡作树皆白描，与人立异而已，焉得尊之为创造。夫创造，必不能期之漫无高深研究之妄人大胆者，即名创造人。讵非语病？特人必须具有大胆，方得与于进化之彼云耳。
徐悲鸿 暗香浮动 102.3×60cm 1941年
大文中颇似以弟若程朱然者（其意）。如果然者，乃系误会。弟反对投机而已。实则弟革命精神，未尝后人。如弟以研究故，临古人杰作，亦一二十种。但一旦既 “兴”欲自为，都事事求诸己。弟之国画虽不佳，却无一摹仿古人（尽管推重徐熙、陈章候、任伯年）。我却从未厚颜说是创造。鄙意以为文艺之事，是内的，不是外的。外感可以兴(即所谓不能出环境以外），但说我此作是因为什么，鄙意便以为是客气。
弟亦深知地球总是毁灭，火星上之一切，不同于吾人所见，何必如此认真。讲形说色，以青藤之同宗，来板程朱面孔，无端致人厌恶。但弟以处今日中国，实不能自已。欧洲水平线高，哲人多。有些Fantaisie，更觉活泼，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志摩，你见解倘与我不同，于此节想大致不异，便无一人来讲究些功夫。鄱意总以为翻斤斗者，不能入得孙禄堂之眼。有人晓得抵御文化侵略，然则你也等偶尔发明死光。——弟所陈义甚浅，但吾之理想主义却也有些高深。就说希腊美术之华贵，随便可以懂么？昨日中途折回，因再伸鄙意（弟去年被中央党部聘为主试，试艺术员，乃出一题，写一“秦琼卖马”，众大哗。弟起解释，做宣传工作者，样样须会得。马，不过要知道诸位画动物的程度。结果无一人能对付得一马来。今日之称怪杰、做领袖者，能好好写得一只狗否？志摩，我请问你，如何看得过？岂尚待高论什么主义。德有等级，但在中国今日，只须说不做贼便够了）。
美术之大道，在追索自然。一切Comention须打倒，不仅四王。志摩，你如同情，请用你之雄文，来同伸正义。不必以这担担子，专搁在我肩膀上。
悲鸿又言。廿九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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