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北京画坛,王梦白与齐白石号称“京城二白”。但他们的风格截然不同,若论当时的知名度,王梦白的名字比齐白石更响亮。在很多人心目中,王梦白的才气和对传统的理解显然超过和他同时但比他年长的齐白石。(陈传席《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王梦白》,《国画家》,2016年第二期)就连齐白石自己也由衷地钦佩王梦白的绘画才华,1921年春,他在梅兰芳家看到王梦白所画菊花图,曾激动地在边跋处题云:“闻此一页乃王君梦白画,勾墨填色皆古趣,若假作邹小山画者,悬诸厂肆,或者可卖现银百元。”
然而,王、齐二人见面之后,却互有微词。王梦白 1924 年因校长陈延龄之故,辞去教职,而齐白石在 1926 年受林风眠之聘进校任教。林风眠是主张创新革旧的,齐的艺术风格正好与京城传统画派格格不入,林风眠聘之为教授,借以冲击传统画派势力。“艺院聘请教员中,倘有齐、凌之名,梦白必拒绝应聘”(熊佛西《故画家王梦白》,《评论报》,1947年。),挑明了不与齐翁为伍。
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王梦白旅日开画展归来,受聘重返教席,这无疑给齐白石带来了巨大压力。据石古风先生回忆,王梦白在校为学生作画示范,品评古今画作,对齐翁之流多有指摘蔑视。从《北平国立艺术学院一九三十年中系师生新春欢宴合影》中可以看出,前排王梦白居中而坐,他的右手边是周肇祥,他的左手边是齐翁,齐翁暗暗憋气,对王教授显出不悦的神色。
王梦白与齐白石都是南方画家北来,也都仰慕海派大师吴昌硕的艺术,吴昌硕曾亲授梦白技艺,而齐翁显然没经其指授,吴老客观
地说过齐是 “学我皮毛”。王梦白打心里不屑与齐翁为伍,这在民国北京画界是尽人皆知的。熊佛西教授回忆:“梦白之嘴向不饶人,尤爱骂同行,同行中仅陈师曾一人为其敬爱,其他同时之画家一律为其轻视,尤不屑与齐白石、凌文渊二人为伍。”(熊佛西《故画家王梦白》,《评论报》,1947年。)有人认为:“艺人相轻,自古皆然,而梦白乃最能代表此种积习之人物。”然而。如果把王君对齐翁的轻蔑态度,草率地归因于 “文人相轻”,未免不妥。两人之间的争执,源于艺术见地的分歧。
一次,王梦白为熊佛西作画,“一面口衔雪茄,一面执笔,以极淡之干笔在宣纸上画了八九个疏密有致的墨团团”,不知者不晓其物,继而 “以浓墨在干皴之团团上勾点数笔,一幅活生生之雏鸡群跃千纸上”。观者赞叹:“有如变幻术。”王梦白就画法解释说:“齐喜欢用墨点鸡,粗野不堪,我则喜用淡墨干皴。” “粗野”二字,表明王梦白对齐翁艺术的基本态度。其实,这种看法并非王梦白一人之成见,民国画坛几乎清一色地排斥齐翁的画,齐翁的作品长期遭受主流文化的轻蔑和鄙夷。
王梦白 《维鸡图》,赠熊佛西,1931年
而在民国画界,王梦白的画确是有口皆碑的。余绍宋虽与梦白反目成仇,但仍然在日记中写道:“此君画笔颇高妙。”日记里的话显然不是做样子给谁看的,他是打心里佩服梦白的艺术水准。周肇祥评价王梦白:“执教鞭,授生徒,学者可以窥古法则,开新途径,庶不致溺于邪途也。”姚茫父评价梦白:“所诣甚高,而笔势甚优。”纵使梦白的性情那样孤介倨傲,至今也没有一条资料显示有人臧否王梦白的艺术水准,最多只说他使酒好骂罢了。
其实,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人比较过王、齐两君的艺术。张豂子曾在报端公开表示:“齐白石亦工画⋯⋯而法度则不及王(梦白)之严饬。”回首民国画史,力邀齐白石出山的,看来主要是林风眠、徐悲鸿等革新派,其用意是借齐翁之画,摧毁北京地区强大的传统画派阵营。当然,这种意图明眼人尽知,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周肇祥对此曾直言:“晚近号称名教授,多欺世盗名,邪说诡诐行,贻误学子,或身兼数席,敷衍傽徨,师生不亲,学殖荒落。”话锋一转,周先生说到王梦白:“君受院校之聘,于诸生训迪切至,虽退食闲居,就而请业,教诲不倦,与余有同志焉。”显然,王、齐之争,并不仅是他们个人艺术见地之殊途,二人之间的矛盾,代表着民国北京画坛的两股势力,一派反对传统,另一派维护国粹,故而水火不相容。王君以古法为师,立派开宗,遵从“雅”的原则;齐翁以土俗为根,标新领异,适合 “新”的趣味。
已,初不相识⋯⋯(梦白)画花鸟山水颇得新罗风趣,走兽亦清雅可喜,近且自云偶作人物,惜余未及见也。”究竟王梦白笔下的仕女画是什么样子?姚茫父词云:“天远水波宽,长记征帆去未还。愁欲深时无可倚,阑干,红在蕉阴放月间。花气袭轻纨,扇子相将似玉寒。泪不分明疑是露,偷弹,胆怯防人背后看。”说起仕女图,北京画院有两件特殊的藏品——王梦白《背面仕女图》和齐白石《临王梦白背面仕女图》。
王梦白《背面仕女图》画的是一位仕女背向而立,手中持一把扇子;齐白石《临王梦白背面仕女图》基本保持了原作的姿态,跋文有异:“此幅乃友人索予临王梦白,予略所更动,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因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请应之。白石齐璜并题记。〞看来齐翁是有备而来,特意要与梦白一决高下。且请细看。
先看头部刻画:王梦白画的仕女头发松弛,笔简而韵丰,体现出仕女秀发的蓬松感;齐翁临本,仕女头部呆板,头发以重墨平涂,毫无生趣。
次看躯体刻画:王梦白对仕女躯体的刻画极简练,在肩、背、臂、肘、腰、胯、臀等部位精准勒笔,松紧对比得当,使仕女转身的情态充满了动感;齐翁临本的仕女从肩到裙囫囵描摹,对于结构之虚实则毫无体现,呆板僵滞。
再看笔墨线条:王梦白画的仕女线条圆劲,富于变化;齐翁临本的仕女笔迹扁平,缺少搅锋的技巧,韵味尤显单调。
最后看裙带:王梦白画的仕女腰带松驰垂落,天生一种风流态度;齐翁临本的仕女腰带转折不自然,刻板扭捏,有东施效颦之慨。
王、齐两君的题画诗也是意趣悬隔。王梦白《背面仕女图》题自作诗:“美人颜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态多。莫是檀郎太薄幸,桃花红雨几消磨。〞此诗描写画中仕女的情感经历,“背面含羞”是因〝檀朗薄幸”,思念缱绻以至颜色消损,“桃花红雨几消磨”一句,勾画出仕女因思念而生寂寥,因寂寥而生感伤的思绪变化。虽然梦白题诗自称:“未免太近香艳”,但字字里行间毫无脂粉气和扭捏造作之感,以“情”感人。齐翁为显诗才,另作一首云:“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无声只合愁。夫婿封侯倘无分,闺中少妇岂忘羞。”此诗写闺阁少妇之愁,她愁的是“夫婿封侯倘无分”,读至此处,笔者不禁叹问:“夫婿封侯,妇人则喜?夫婿不封,妇人则羞?”未免世俗名利之想太过矣。诗韵何在?难怪齐诗被讥为“薛蟠体”,读之不禁哑然失笑。言笑之余,细究其韵,笔者不得不说:艺术之殊途,本来无正副之判;画之优劣,确实有高下之分。
上文说了一回雅俗之异,又论了一回仕女画之别,若论艺术,梦白之画无可挑剔;若论卖画营生,梦白则差之远矣。
在那画价不高的民国时期,画家们想要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作画的数量必须要多。王梦白疏狂散漫,琉璃厂肆接了订单却拿不到画,堵住门催他画,可他没兴致就是不动笔。齐翁则不然,他卖画很用心,自称:“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观田牛未歇,落日照东厢。”齐翁为实现作品的量产,不仅重复作业,而且专门培养代笔。
众所周知,齐翁以工笔草虫名世。但他却在无意中偶然坦言不擅此道:“余素不能作细笔画,至老五入都门,忽一时皆以为老萍能画草虫,求者皆以草虫苦我。”(跋文出自齐白石《葡萄草虫图》,《齐白石绘画精品选》,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他自言:“学画五十年,惟四十岁时戏捉活虫写照,共得七虫。”既然如此,那么问题来了,齐翁所售数以千计的工笔草虫画,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呢?请看童寿平先生的一段回忆:“齐白石画草虫。他当初也确实画了一些草虫。这不能说他不会画草虫。而实际上他的一些草虫都是他第三个儿子画的,叫齐子如画的。齐白石教给他三儿子画草虫,后来他画好了,专门叫儿子画草虫。齐子如今天画蜻蜓,就画蜻蜓,一张一张叠起来。明天画蚂蚱,就画蚂蚱。他不定什么时候拿出来补画。花草是他画的,草虫是他儿子画的。这样就又叫人鉴定。我和启功两人,50年代,別人的画我们都可以看真假,齐白石的不敢,因为千篇一律。” (任复兴《童寿平谈齐白石、李可染的局限与書人之处》。)“历史的见证者”道出的历史,竟然如此令人震惊。此翁的工虫花卉销路很好,即便偶有同行评头品足,画商也都不予理会,何况是代笔之事古已有之,乐得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中国的古典艺术讲究天然去雕饰,明末书法家傅山《训子帖》有“四宁四毋”之说,“宁真率毋安排”乃是书画家必知之事,齐翁则不然。董寿平先生长期在荣宝斋,很热悉此翁的画,他说:“齐白石画画,他不是信手画,他都是事先经营出来的。拿炭条组织成稿子,组织好了以后,一花一叶,都已经描出来了。这个完成以后,一下几百张。这幅出来以后,几百幅下来一个章法。因为他的目的是为了卖,不必用脑子啦。今天打了一个章法,完全都是这个章法,几百张,一个模子。所以齐白石的画你注意看,章法变化很不多。” (任复兴《童寿平谈齐白石、李可染的局限与書人之处》。)这批量生产的 “活计”,在同侪看来并不很光彩,但他赖所挣润金以养家,哪还有工夫计较别人的眼光。
齐翁不但卖画有方,而且一贯以勤谨自律。他初到京城时,为省钱寄居于萧寺,后来他的画名起来了,仍然节衣缩食,不舍得吃饭
馆,在家腌咸菜,腰上挂着家里所有的钥匙,生怕被人偷摸了去。老翁进京又晚,年事又高,过了花甲之岁,终于攒够两千银圆,买下安身立命之所——北京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的四合院。后来他又担心画款被盜,专门让弟子为其焊制“铁栅屋”。齐翁素性谨慎内敛,凡事小心翼翼,不图外表体面,但求安稳富足,“手有储财,仓有存米,家有宅基,妻小安居”在他心目中是非常重要的大事,也许这种心性使他得享长寿。
王梦白与齐翁正相反,以他的观念,视财帛如粪土,洒落随便。倒不是说梦白不屑于卖画挣钱,他作为画家,要生活,自然以鬻画为本业,但他不存钱、不置产,挣到大笔钞票时就打牌消遣掉,饮酒吸烟放浪形骸。1931年《北京画报》曾报道王梦白庚午年作画所入五千银圆,罄输于打牌。试想,如果换成齐翁,够买两套四合院了。
固产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所值的价钱,更在于它是抵御人生不确定风险的一道屏障。历史不容假设,但不妨试想,如果王梦白稍有积蓄,必不至于为手术费犯难,舍近而求远,殁于逆旅。可见,败财易,守财难,梦白不善营生,枉费了他的万丈才情,俱被黄沙覆没。
笔者谓:王、齐两君比权量力,则各擅胜场,论艺术,王梦白是当行本色;论营生,齐翁是行家里手。如此看来,也算是旗鼓相当了。
(节选自中国近现代书画名家研究丛书,刘阔著《王梦白研究》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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