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我认识的王冬龄

文摘   2024-10-08 15:05   浙江  

2011年王冬龄在中国美院室内蓝球场创作17米长,7.3米宽的狂草《心经》现场。


                 我认识的王冬龄

                     文/麦家


王冬龄爱喝咖啡,前新竹交通大学校长吴重雨也爱。两人同为名士,年龄相仿,爱好又共;不同的是,吴重雨 54 岁那年,在医生劝告下断然戒掉咖啡,并在校内发起倡议,号召所有与他一样年纪偏大或血压偏高者“告别咖啡”,淡饮养生,一时传为佳谈。王冬龄的血压是否偏高我不得而知,但我知晓他对咖啡“照爱不误”,且小有解释:“中国有句老话,爱吃三分补。咖啡我喜欢喝,每天喝上一两杯,不要紧的。”我们不必深究王冬龄此言是否符合形而下的健康理论或者形而上的老庄哲学,但这就是王兄!没错的,他是个相信自己超过相信科学的人——正如他的书法。



王冬龄题壁书法 《心经》 3000×220cm 2012年 (用时56分钟),深圳OCT当代艺术中心。


书法作为一门传统艺术,自有法度,但到了王兄手下似乎只有自己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外观,笑眯眯(笑容可掬),飘飘然(长发飘飘),年轻态,和事佬,有话好说,有事好讲,男女老少都是知己朋友。但骨子里,他或许只有一个知己,便是自己;只有一个朋友,便是笔墨。他是个把书法当作信仰来信仰、当作生活来生活的人。这个人,不会随你而动,只会随心而动:他有一颗强大而独立的心。


卡尔•荣格(Carl Jung)曾有一言,令举世艺术家极端震撼并备受推崇,他说:艺术家不需要解释其作品,只要他能以自身的高度才华赋予他的作品以完美之形式就足矣。此言有一层意思很明然,就是:艺术家的创作是绝对私人的,其隐秘性和独特性实超然于逻辑,体验或智力之外,如同来自一个陌生的星球。我曾一次又一次用各位名家的作品来验证荣格名言的深刻与正确,并一再加重肯定之意。直到今年春天,2011年4月1日,中国美术学院体育馆二楼千平米球场,王冬龄一气呵成的巨幅作品《心经》在我眼前落成,从未有过的怀疑之心油然生出,猝不及防,思维的皲裂带来的激动和冲击剥落了一种伪装,善待了一种情绪。概念和隐喻固然无足轻重,经验和意义同样面黄肌瘦。这一切只因王冬龄的 “高度才华赋子作品的形式”,竞不偏不倚,恰中我内心私密的玄机。



 王冬龄在深圳OCT当代艺术中心现场创作
题壁书法 《心经》


这绝非所谓的“共鸣”,共鸣往往是不可言说的,它主观、集中、凝练,并且复杂。王冬龄的作品给我的触动简单而分散,恍若生活周遭活泼的点滴:有体温,有心跳,有爱恨,有喜怒,满是温暖的日常与熟悉。但这又不是真正的日常与熟悉所能带给我的,我们平素对生活的体验,由于身体感官的局限,会产生各种障碍,此所谓“认知障碍”。王冬龄似乎用书法本能地将真实的生活提纯了,又以高超的技巧和其擅长的方式还原,没有赋予任何意义,却超越了意义本身,无所不是意义,无往不是意味。


这是一种情境,也是一种情怀。


带着这样的感触,我回头细细品味王冬龄多年来的书法作品,心底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神宗《传灯录》的一段十分有名的老话:“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英雄所见略同,王国维留下的生动譬喻想必也是大家熟悉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冬龄 《逍遥游》第一稿  750×1250cm 2003年

    王冬龄 《逍遥游》第二稿  750×1000cm 2003年

     王冬龄 《逍遥游》第三稿 730×1785cm  2011年


在我看来,王冬龄创作的第一个阶段是1987年第一次创作《逍遥游》之前,那时,他的书法循规蹈矩,堂堂正正,虽得其法,然匠气未脱,充其量只是一名有灵气的书者,离艺术的独创尚有一层纸的距离;第二个阶段是1987年到2003年,这一阶段他的作品令我想到弗兰西斯·弗兰契娜(FrancisFrascina)在其编著的 《现代艺术和现代主义》 中发出的呐喊:“独创性!这才是惊天动地的东西。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多少都是习惯的奴隶,我们固执地奉守着习以为常的惯例。每一条新路都使我们噤若寒蝉。”其时的王冬龄,显然在寻求独创性的陌途上下足了功夫,走出了天界,代表作是一系列意气风发的草书作品,其构图及运笔如天外来客,难觅人间烟火。很快,2003年,当他第二次以狂草创作《逍遥游》之后,天外来客似被驯养了,狂张的意气收敛了,吹号冲锋的杀气被风吹散了,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抱朴守元,是返璞归真,是自然而然,像草长莺飞,像雨过天晴,像春之于花开,像秋之于花败。


艺术,一向是要天赋的。对有天赋的艺术家言,一向是放容易,收困难。收不是收心,而是收手,所谓“收”,是亦收亦放。这是凌空走钢丝,既要琴心,又要剑胆;既要天,又要地;既要阴,又要阳。说到底,是要把自己修炼到一种自我难分的地步;形象一点说,是要把自己拉得无限长又不至于断掉的“命悬一线”的地步。我认为,光仰仗天赋的艺术家是走不到这地步的,因为天赋也是一把双刃剑。天赋给你神力,让你横空出世,走出天界,独占鳌头,然后你便开始自恋,拒绝走下神坛,返回人世。殊不知,回来的路绝非一条坦途,而是一根绳索,只有尝试去走并成功的人,才能留下更绝伦的精彩。王冬龄自我,却不自恋,他小心翼翼地走回来了,把他的天赋双倍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靠的是他有一颗美丽的心。


因为强大,因为独立,因为不自恋,因为不停止,这心才显得美丽。


                                 2011年9月10日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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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当代著名小说家、编剧,茅盾文学奖得主,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人生海海》,电视剧《解密》《暗算》《风语》《刀尖上行走》(编剧),电影《风声》《听风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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