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冈的那一顿枣子就酒。
小时候我读到这部分,把我馋疯了。比武松吃的牛肉,鲁智深吃的狗肉,宋江吃的鲜黄河大鲤鱼还要馋我百倍千倍。
为啥呢?
因为我深知三伏天的甜酒,尤其是木桶装的,最冰最甜,最解暑!
比冷泉水冰湃的西瓜还要抓人心呢!
说这个之前,可以先引用一下我之前写的稀饭和甜酒。小时候我们那里最热的季节在农历的七八月,这期间日头如火,暑气腾腾,热辣辣的太阳,烤得人心里发烧。
顶着这样的天气干农活可难受了。
此时大概率是在摘烟叶、晾烟叶,从早到晚跟烟打交道,浑身上下粘了厚厚的一层烟油。
烟油糯糯巴巴,把衣服变得既沉又密不透风,穿在身上就像给人箍上了无数层沾水的蜘蛛网。
太阳晒出来的燥热加上烟叶箍出来的闷热,让人感觉像被什么无形的烤房烘起来一样,特别乏力,特别口渴。
乡村里是不存在避暑之说的,太阳越大,越要抢着摘烟。所以一重重的烘烤堆积起来,就很期待吃一碗稀饭,喝碗甜酒。
稀饭简单,就是买的新米用冷泉冲一下,米少水多大火炖烂即可。
柴火灶里炖出来的新米稀饭,放两勺白糖,有一股了不得的清甜味。
那是一种米脂的芳香刚刚破壳的新鲜意蕴,给人一种置身绿竹林下的特别享受,很消暑。
我们吃稀饭喜欢敞着门,把椅子横放着坐在门边,或者干脆蹲在门槛上。门后面有大核桃树或者梨子树的阴影,时而清风过堂,稀饭这样吃到肚子里,畅快!
比吃稀饭更美妙的,就是喝冷甜酒咯。
家家户户都做甜酒,但家家户户的甜酒又都不一样。
婆婆喜欢做黄苞谷甜酒。也就是黄玉米做的甜酒。选那种圆鼓鼓的黄苞谷,用石磨推细、过筛、蒸熟、凉透、发酵,最后用锡铁盆装着。这黄苞谷甜酒,看起来金黄发糯,闻起来甜郁钻心,乡味深长。
它也是不贪吃的爷爷颇为挂念的食物。
摘了烟叶,抽烟的时候他就喊:“哎,老妈子,煮碗甜酒,煮碗甜酒,热死哒”。
婆婆便用没沾过油的铁勺,挖几块黄苞谷甜酒,加了水,用深深的锅煮,煮的时候再加一些糖。
甜酒煮好了以后,就放在门角自然冷着。等我们都把各自的事情做得差不多,歇上了,就开始盛甜酒喝啦。
先舀两大瓢甜酒汁,再用勺子切几块甜酒酿,幸福的时刻就这样简单来临。
山区自然冷却的甜酒,回归到冷泉的温度,如经过冰湃一样,寒浸浸的、甜津津的,散发着淡淡的酒香,诱人得紧。
我们那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喝甜酒兴用一支筷子,这个仪式还蛮有意趣。一家人随意坐着,左手端着大碗,右手擎着独筷,一面饮汤汁,一面扒拉甜酒酿。一支筷子本来很另类,但适用于喝甜酒的时刻,好像了有一种不可说破的野趣十足的斯文感。
甜酒入喉,清润甘凉,伴随的是极热天气里一家人闹闹腾腾的碎言碎语。
这是我最喜欢的夏天,又欢实、又甜澈。我写过一首诗呢:
你喜不喜欢小城市的傍晚
当红蜻蜓飞过纵横交错的电线桩
老阿妈挑上甜酒酿,一脚踩响旧时的砖
衣服晾在云底下,石头墙静对着四面山
有袅袅穿堂风,有星星萤火虫
一张一张的小板凳,一地一地的白月光
当我们漫步在这样的小城市
目光是如何柔和,说话声是如何清澈
也许我们将饮下一些梅子酒
以水流,狗吠,木柴燃烧的火焰为诗情
多好的人间在耳畔翻滚过去啊
千家万户写就的卷章
经过瞳仁和内心
我把你给予的温柔都读懂,牵你过桥
这阅历是如此的斑驳、饱满和动听
你看,其实我一生都渴望这样的院落和风情。
三伏天的冷甜酒,美妙无穷,让我念念不忘。
而木桶装的冷甜酒,消暑解渴更是不同。
我们老家,有一种木桶,是用苦桃树箍的。苦桃树木质紧密,有淡淡的清香。箍好的桶不漏不渗,装水又凉又甜。
三伏天的冷甜酒,如是用这样的木桶装着,凉透了以后,像是冰汩汩的山泉从千沟万壑中悠悠流出,凝澈清甜,激眉心、撞双耳,凉快非凡。天太热,从桶里舀一瓢甜酒出来,无可比拟。
水浒中黄泥冈上的那两桶“白酒”,就是这冷甜酒。我当年读到这一段,根本不在意他们抢生辰纲,我满心眼都是木桶的草盖揭开,冰冽扑面,冷甜袭人的甜酒香。
而且不知怎地,我总觉得那个椰瓢,能进一步增加“白酒”的风味,衬托得白白的甜酒汁更浓稠,像泛着冰渣一样醉心。
同时我觉得施耐庵这个搭配简直绝了,枣子是燥甜燥甜的。吃得人周身发热,但是舌根却溢满了枣汁枣甜,热天燥枣,让那甜酒更加救热如冰。甜到顶眉心,凉到骨子里。
那枣子和木桶里舀出来的白甜酒,馋了我一个又一个夏天。有时候我会觉得,若我是杨志,我就烂吃一顿,把那一桶酒都喝干了算了。管他娘的生辰纲呢,反正迟早要上梁山的。
我在大太阳下放牛,云吃着枣子、云喝着酒。回家我都要在一家的木桶前多站一会儿,畅想着那种滋味。可惜枣子只有我姑妈他们那儿有,我们这里太高山了,枣毛都没有。
吃不到这样的搭配,急死我也!
当然了,很多年以后,我在成都复刻了!冰甜酒加大冬枣,我把整个童年的想象吃到肚子里。满足呀满足!!
最后,贴水浒吃枣子原文: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甚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去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
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道:“饶不的,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唣!”
……
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
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
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侯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
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
回答完这个,今天又想这样吃咯~
咕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