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奶奶)最后一次帮厨,是在姑婆家,她的女儿出嫁那回。姑婆是婆婆他们那一辈年龄最小的,那时候才
那一年我三岁,刚刚治好了疝气。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呢,因为治好疝气前,我爸抱着我去姑婆他们家玩,他给姑婆他们修葺房子,姑婆给了我一个梨子。
姑爷爷给我开了药,我爸天天用那个药敷我的蛋蛋,但是一直没用。
后来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脑袋里灵光一现,给我蛋蛋涂了几次樟脑酒,竟然离奇地给我把疝气搞定了。
没过多久,嬢嬢出嫁。
我已经不需要爸爸抱,能够自己从家里走过去又走回来。于是我天天往姑爷爷他们家跑,看着一屋子人进进出出,忙活酒席。
当年农村做酒席比现在要复杂,有专门挑水和劈柴的,还有专门在各家各户借板凳桌椅和碗筷的。
这次酒席的分工,爷爷是“加火”的人,负责把砖砌的大方灶烧成旺旺的大煤炭火,用来炖肉、炖豆腐。
婆婆和他们那一辈的女性,负责在厨房洗菜、切菜、炒菜。婆婆只做一件事——沥米上甑,就是用大锅把米煮开,然后沥掉米汤,将夹生的米用甑子蒸熟,蒸出来的米饭喷喷香,可甜了。
主厨掌勺的是一个跟婆婆他们差不多年纪,但是岁数和辈分都小一点的伯孃,她在整个厨房中最得力、最体面,是整个村子最有名的菜铲子,管着一切菜品从洗到出锅的全流程。
婆婆有六个儿女,为他们置屋嫁娶弄妥当,在她45岁之前,算是同辈的村里女性的人尖尖。但在红白喜事的重大场合,她只能干沥米上甑的事。
然而即便沥米上甑,也是整场酒席里面最相当重要的一份差事。因为能够被请去当厨子的女性,一定是同时期被大家公认的,饭菜做得干净好吃的人。
正式开席之前,帮忙干体力活的人吃了饭,总要忍不住夸,说张家婶娘蒸的饭就真的香,或者说何家大姐炒的菜就真的漂亮等等。
我年纪小,看到自己的爷爷婆婆在厨房里干事,忍不住好奇想进去,但我只要一踅摸到门口,就被轰了出来。
他们不允许任何“脏人”或者不相干的人进去,就连挑水的,也只把水桶担到门口,然后几个女性自己提进去。这么做,是防备有不干净的东西弄进了饭菜,影响体面。
嬢嬢出嫁后,婆婆他们把厨房收拾好,一齐站在门边聊天,说得最多的是老了,在后厨弄一天饭下来腰杆都疼。然后讲起过完这一场事,他们这些老妈子只怕再也不得进厨房了。
这么一番话,没想到成了真。再往后婆婆和那个最体面的伯娘他们在红白喜事中,竟都没有进过后厨。取而代之的是她们的媳妇辈。甚至连爷爷这样的加火好手,也没有人再找帮忙。
在农村,人们真正开始老去,是红白喜事的场合不会再找他们帮忙。
这样的现象可以解答为什么乡下的酒席不会吃坏肚子。城里人不太理解,往往觉得乡下的大席不干净。
但其实这是一个认知误区,乡下大席是农村最高规格的饮食。
以前我们叫吃席为“吃酒”,因为酒不常见,只有坐大席才有,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对于农村农民而言,吃酒本身就意味着把平时不常吃,吃不到的搬到桌席上。
操办酒席,就是要用家里最好的材料,请村里最体面的人,用村上最整洁的器具,烹饪出最美味最丰盛的菜食,造就皆大欢喜。
可以这样说,这样的酒席,就是一个村里的天花板。
要知道,基于整个乡情,不同的人家,在此时此刻,呈现的东西只有分量之别,少有种类或者质量之差。比如当年吃酒主要有这样些菜:炖猪蹄,粉蒸肉,蒸排骨洋芋,糯米扣肉,辣椒肉丝,炖豆腐,炒豆腐……这些菜不管谁家做酒席几乎都做,区分是小气的量给得少,舍得的人量给得大。
这是大家达成了共识的一桌菜,做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年,讲究的就是个大气干净体面,人人吃了都说好。都竖大拇指,怎么可能会不干净呢!
而且那些厨房的女子,头发梳洗得无比整洁,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不能有丝毫异味异物的出现,可以这样说,万一菜里面吃出来一根头发丝,整个主家和后厨班子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半辈子的好名声轰塌,从此没人瞧得起,那可不是闹得玩的。
婆婆他们这一辈人退出后,村里最年轻能干的媳妇们接手了红白喜事,延续一贯的传统。再到后来,经济的发展,后厨不需要帮忙了,聪明的人直接组了一个酒席班子,承包红白喜事。
他们对整个酒席,进行了革新,有自带的成套的餐具,厨具,这样就再也不用满村借。主家直接根据菜单下菜,厨子班子在主人的眼皮下采购一切,并当着众人的面,搭棚子,洗洗刷刷,起锅烧油。
相比较往常请体面的媳妇们帮厨,现在的班子磨炼成更加的专业队伍,主家为了体面,要把家里收拾得最好,班子为了口碑更好地赚钱,要把酒席打理得更体面。做菜不仅好吃,而且越来越强调摆盘,强调冷热菜地搭配,颜色地搭配,要把菜真正做到量大,好看,味美。
比如现在请一个团队,他们问清楚了规格,会给主家建议四个冷菜、八个热菜、四个汤锅啥的,一整桌下来,突出一个吃过瘾。
怎么能不好呢?
事实上去过农村大席就会发现,农村的环境确实简陋,有些地方甚至脏乱差,但这并不影响一顿酒席的丰盛和美味。
我曾经在隔壁一个大哥家吃过一次酒席,他们是两个单身汉,家里比较穷,房子乱。老人过世后是我们现场帮忙收敛,又现场收拾房间里里外外,现场安装自来水,在一个旧烟棚里支上桌子安的酒席,大冬天的,寒风四起,我们在蒙着胶纸的棚里吃饭夹菜,人声鼎沸中,送走一个古稀的老人。破破烂烂的空间,却充满了浓浓淳淳的人间味道。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嫌弃环境的破败。
有一个表叔辈的男性,父母过世早,三十多岁快四十才结婚,他的新房,当年成亲的时候,还有一处漏雨,人们不仅现安排酒席,还现帮忙补漏。大雨淋漓,湿泥满屋,人们照样吃得欢欢实实。
人生有无数种饭菜,有的格外高级,有的可能格外粗糙,但经历了太多你就会发现,好饭好菜,并不只是浮于精致的餐具和场景之中,它有时候更要看掺杂在酒席中的主人与客人的心意,也要看那些投入在其中的人的热忱。
那些乡下的酒席,在很多时候,可能记录的是一群人对于生老病死和婚丧嫁娶最坦诚、最真实的珍重。
他们用爱帮助完成礼仪,而我们用期待和赞美作为回馈。于是人情流转过去,一种超越物质和血脉的东西,把整个村落紧紧维系在一起。构成她旺盛的生命力,一代代人在转变中久久不息。
这就是人间烟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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