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花生米,我跟我爸单独生活那一年他做的年夜饭中的一道菜。
我们家最早最早的老屋,是一个横排着的黑漆漆的房子。这个房子可能久远到连我的叔叔们都已经忘却,但我还记得它。
房子最左边住着三叔他们,中间是堂屋,里面摆着石磨,右边是灶屋,灶屋后头是爷爷和婆婆他们睡的厢房。灶屋的门开过来就是我们家。
那时候爷爷刚刚给二叔立了新屋,让他成婚。家里比较紧张,所以一时间没有再给三叔他们建房子。只能把这个老屋分着住。最小的叔叔搬过来在我们家睡觉休息。
后来三叔他们闹得凶,觉得凭什么都有房子就他们没有。本来手心手背都是肉,爷爷没办法,只好咬牙又重新给三叔修房。
老屋于是这样推了。
推了老屋,爷爷他们本来计划到我们家住的,再一想,生怕自己后面真的应了张老姑爷的推算活不了六十岁,以至于老幺没房子。遂干脆再拼命一把,没过多久又给小叔叔修房。
修这两个房的时候,为了避免矛盾,爷爷和婆婆彻底跟我们分开生活。
其实之前早就分家,考虑到我妈妈过世,我爸一个人生活不便,我们父子俩经常跟爷爷婆婆蹭吃蹭喝。这样正式分开,我们要自己生烟火了。
爸爸在房子搭了一个偏棚,装好了板壁,又亲手用黄土打了土灶。
爷爷他们的新房在老屋的地基上造起来,一门之隔,两种不同的炊烟就此生了起来。
我们的土灶两口锅,一口用来煮猪食,一口用来做饭。灶边上有个火坑,用以煮菜。
头一年开烟火,我们吃的特别粗糙,饭菜差是一回事,主要还在于我爸还不太会做饭。
不过我爸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对生活很有热爱,总是自己琢磨一些过得更有趣味的技巧,以此弥补我们枯燥的生活。
比如他自己琢磨和试验成功做瓦烧瓦,自学成才砌石头墙将吊脚楼整严实好让猪睡得暖和。他还自己学会了给我们家的马钉马蹄铁。许许多多的技能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看到的学会的。
期间他也琢磨了一下厨艺。有一回学做霉豆腐,把豆腐都放烂了,发臭了,喜滋滋喊我一起给豆腐裹辣椒面。可惜尝了一口发现不对劲,赶紧扔掉。
他弄得最成功的是腊猪蹄炖海带,也许是腊猪蹄和海带都是他最爱的食物,烧得格外有滋味。
他将猪蹄烧洗干净,剁成块,用姜蒜小火炒。他的理论是一直炒到猪蹄的肉都熟了,炒出小半锅油脂肉汁,再加水大火炖。
炖好的猪蹄黄白色泽,鲜咸醇厚。汁水微呈酱色,胶质浓稠,泡米饭像虾汤一样。厚厚的海带梗,炖得糯糯的,浸透了肉味,解腻更解馋。
这是我爸的得意之作,他活着的时候,过年经常要自己给我炖。有时候他还要感慨,“现在没有我们两牙儿(爷儿俩的意思)在土灶里炖的香了”。
我们父子俩独自开烟火的那个春节,他就是炖了一锅猪蹄,炒了一点土豆片,猪头肉,一碗酸菜,一盘豆腐。
可能是为了多凑一盘菜,让桌子显得丰盛一点,也有可能是为了凑双数。临开饭前,他说他要炸一盘花生米。
农村酒席上常见的那种糖霜花生米,粘着一层晶莹雪白的糖霜,脆脆甜甜的,是小菜,也是零食。对于小时候不见到糖食的我而言,稀罕得紧。
我爸其实不会做这个菜,他凭着自己的想象,在油里面把花生米炸一炸,捞出来。然后把白糖放进去炒一炒,再把花生米放进去,一直的翻,一直的翻。
那花生米能沾啥糖霜呢?只不过是裹了一层黏黏糊糊的糖油水罢了,我爸见不得行,慌里慌张把花生米盛出来,又趁热给上面撒了一层白糖。
一盘子似是而非的糖霜花生米就这样炮制出来。
他那时候应该是刚刚三十出头,老婆已经死了好几年,儿子也才刚刚会走路做事。这样一个单身汉,按道理跟村子里其他境遇差不多的人一样,脸上是只有沧桑和刻板的。
然而我清晰地记得,当他把那盘花生米端上桌,整个人有一种在我今天的视线里可以称之为“天真”的笑容。他是那样清澈好玩地笑着,不明所以又略微自嘲地给我说:“好像和席面子有点不一样。你快尝哈。”
烫牙的花生米,油油的,甜甜的,没那么好吃,却有点新奇。我们父子俩轮流尝试吃了好几颗,再用勺子舀了在碗里,咯咯吱吱扒拉进嘴巴,而后相互宽慰一样,自欺欺人的劝着对方“差不多,我们这个跟席面子差不多”。
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那种局促中隐隐的甜蜜的团年的味道。
那是一种对丰富人生暗藏的期待,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对于美满过年的勇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