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
一帮子大苦大难的人,就着一锅猪蹄炖海带,就是过年。
当年看这个场景,真把我看哭了。
说起猪蹄炖海带,让我想到了我在很久以前一篇回答里提到的我的一个发小的婆婆(奶奶)。
那个老太太,过得实在太艰辛了,常年缺油少盐,她能过什么年呢?我不知道她过的什么年。
只是有一个腊月,年根边上,我们在腌肉,家里的盐不够了,大人们派我到大队的供销社买盐。
我一路风跑下去,在唐家大水井看到这个老太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躬着腰从水井边的大竹林往下走。
我说:“您儿下来赶场么?”
老太太在两棵椿树中间坐着,捶着腿道:“哎哟,我来买一点儿青带回去过年”。
海带煮熟是青绿色的,所以我们称呼海带为青带。
我见老太太可怜,不忍心走在她的前头,就让她先行。她有甲状腺肿大的病,吭哧吭哧齁着气,穿过水井和水井下的木桥,来到了小卖部。
卖东西的齐老爷子,是爷爷的好朋友。
隔老远就给我们打招呼,问“这么早就下来了么?”
老太太接过话,表示她来称点青带过年。齐老爷子听到后转身,把装青带的纸盒子搬上来。
老太太看着那一纸盒子青带,翻来翻去地挑选。试图多找一些厚实的,整片的青带。
齐老爷子有一点不高兴,估计本来想抱怨,但是见这老太太这么凄苦,也就忍住了。只不过时时做出要伸手干扰的抬臂动作——害怕她撕得猛,把青带弄碎。
那青带一块二一斤,其实我们一般都要买五斤左右,起码也要买三斤。这好像是一种惯例,反正青带也放不坏。多买一点,防备招待客人。
但是老太太只拿出两块钱,买了一斤青带,一包盐,盐是七角钱一包。这样就还剩一角钱。
齐老爷子问:“还剩一角钱,还买不买点什么?”
老太太伸手,“找给我”。
那一角钱,她没有舍得买薄荷糖,而是揣进了衣服里,一个层层卷起来发油的塑料袋中。
我瞅见她那个袋子里,连十块的都没有几张。
要知道当时吩咐我下来买十包盐,给我的都是十块钱呢。
老太太收好了自己的一角钱,就抱着她的一斤青带,慢慢地齁着气,再穿过木桥、水井、椿树、竹林,预备她的春节。
那一斤青带,就是一个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太,对新年的全部期待。
我不知道老太太最终是怎么吃这一斤青带的。
不过就像她一样,在我们老家,称青带过年,长期是一个保留项目。
我婆婆、爷爷和爸爸,最爱的就是在春节期间,用青带炖大块的猪蹄子,青带把猪蹄子汤煮得浓浓的稠稠的,胶质发白。有极好的酱香酒开瓶时的那种意蕴。醇厚袭人,润滑钻心。
喝起来又香又暖,可让人满足了。
这道菜的做法也不难,就是很需要耐心和时间。
把猪蹄子烧洗干净,用斧头剁成大块,拿姜蒜爆炒,一直炒熟,炒出来半锅底肉汁和猪油,然后就可以下青带大火炖了。
之所以说需要耐心和时间,就在于青带下锅之前很是麻烦。
那青带处理得很粗糙,板结在一起,上面凝结着厚厚一层如沙子一样的灰白色的海盐,咸苦硌牙。
要想变成美味,需要泡很久,洗很久。
一开始泡发青带涎溜溜的似黄鳝皮,需要不停地搓,不停地冲洗。
哪怕看起来洗干净了,其实褶皱依然多,细沙也依然多,所以还要继续泡,继续冲洗。
直到泡洗的全部青带都圆满伸展,光滑如釉,那才真正干净了呢。
此时的青带,就没有那股滑溜的鱼腥味了,透着淡淡的海底植物的清香。
这时,就可以考虑将其炖入猪蹄。
但没那么简单。
老辈子不晓得在哪个年代继承的风俗,炖青带要打结子。
这洗好的青带,还要一个一个连起来,打着紧紧的结子。之后才能切成一粒一粒的,咕噜噜倒进大深锅里。
把功夫交给火。
火焰亲近铁锅,炖煮得猪蹄和青带水火交融。
风风火火肆意横行的肉香从锅的出气孔跑出来。
房间都是香的,都是热的。
炖好的猪蹄和青带,用家里最大的白磁或者黄磁大汤碗盛出来,全家邀肉吃。
那年代物资并不是特别丰富,邀肉的时候大人疼爱小孩,老年人疼爱年轻人。于是年纪越大,责任越大的就故作推辞道“我就喜欢吃点青带”。边说边夹起青带结子,吮吸着肉汤汁,咬着糯糯的青带肉,夸一声“这个东西硬是比肉还香呢!”
于是大家都开始争着吃青带和喝汤。
那些肉反而得以剩下了,像装点门面寓意年年有余一样,被倒回锅里,再盛回碗里。
直到某一天,家长号令大家快点把肉搞了,再不搞要煮坏了。大家才得令,不装了,敞开了。
连汤带肉和青带,吃得一干二净。
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些煮在肉里的青带,其实就是我们的亲代呀。那样依依不舍,万般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