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杀年猪

2024-12-27 07:31   重庆  

人一生有很多第一次都刻骨铭心。

我的成长轨迹有点特别,两岁以前是爷爷奶奶他们带我,三岁到八岁是跟我爸单独生活,九岁以后又是爷爷奶奶他们管我。

而三岁到八岁时候之所以跟着我爸单独生活,这里面还有些悲伤的故事,那就是我爸的右脚脚筋不小心被斧子滑断,短暂的变成了一个瘸子。

那时候他的腿伤一直不好,长期烂着,奶奶害怕要养他和我一辈子,心里很不高兴,总会板着脸说一些难听的话,比如拐弯抹角地说:“哪里能把哪个养一辈子”之类。

我爸受了气,自己闷声不响,带着我悄悄搬离了奶奶他们的饭桌。他瘸着腿打了一口黄土灶,我们就开始在灶上烧火做饭。

我爸干不了活,地都荒了。一天夹着个“T”字型的拐挪来挪去,小小的我好像被冥冥之中的什么神灵牵引着,老是想法设法试图给他把脚医好,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得到的一些信息,从山里扯一种叫做“千捶打”的草它有小小的叶子,底下有一个黑黑的茎块。茎块黏黏的,能拉出藕丝一样的粘液。我把这茎块洗干净,在磨刀石捶烂,敷在我爸的腿上。可惜敷了很久,也不见效。

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得到其他的土方,抓了许多的山螃蟹,捶烂了泡在白酒里,让我爸继续敷。没想到竟然自此莫名其妙“治”好了他的腿。

他瘸掉的腿,伤口一日日愈合,最终恢复了正常,我爸经常开玩笑,说这是我妈的魂指引我给他弄好的,不然父子俩要当叫花子

在他腿好了以后,我们的日子终于回归了正轨。我爸把地里拾掇好,背了很多石头,在吊脚下砌了猪栏。


我们开始养猪。

养猪的事情主要是我在做,一天到晚到处打猪草。跟我一起打猪草的是另一个何姓的姐姐,她妈妈跑了,我们都是单亲孩子,骨子里相互亲近。我们时常相约在大弯里放牛打猪草,可是我毕竟个头小,力气不够,每次打的草都很有限。我们也没有太多粮食,我的猪一直饥一顿再饥一顿它们饿得慌,就用嘴巴拱猪槽,好像是把猪槽翻过来,发泄对我的不满。看到猪这样,我也没办法,只能扳正猪槽,给它们多倒两瓢水。

我的猪瘦得像鱼脊背,扁扁的,看得到凸出的肋骨。

好在夏天以后,草多了,我就疯狂不停地扯草,切也不切就往猪圈里扔。猪不挑食,吃得渣都不剩。冬天有成片的萝卜,加上小土豆煮熟了,它们吃得哐哐响。

天气越来越冷,我看到我养的猪越来越肥大,心里别提多美了。

到了腊月份,我和我爸也有父子生涯的第一个年猪。它长得老长老长,肚子拖在地上,满身的膏脂。

我们定了杀猪的日子。

杀猪前爸爸劈了好多柴,码得整整齐齐,又让我扫了一下扫不干净的房子。晚上我们挨着坐在火堆边烤火,畅聊着我们的收成,两张脸叠满了快活地笑。那时候因为学习成绩比较好,又偶然地和外公他们开始走动,我爸骨子里原来是爱热闹的,说着说着就叫我去接外公他们来吃杀猪饭,我自然是很高兴地应了下来。

天气很冷,路上全是积雪,我穿了胶靴一路小跑往山下冲。附近的人看到我这样问:“你这是要到嘎嘎乡(外婆乡)去玩么?欢喜成这个样子”。

我很骄傲,回答道:“我去接嘎公他们吃杀猪饭!”

外公外婆也很欣喜,第二天就跟着我上来。我们爬着山路走到菜园边,我看到二叔还有屠夫都在做准备工作了。

他们在核桃树下铺了干玉米秆,把杀猪凳也安置好,只等进圈捉猪。

大人们都和外公外婆打招呼,我将他们请到屋里。进门我才发现我爸把地扫得很亮堂,他生了很大一炉煤炭火,火焰烧得拉风一样响。堂屋里还放了两个圆炉,里面是红盎盎的炭火,马上我爸用来准备给我们小孩烧肉吃的。

叔叔婶婶都来帮忙,爷爷他们陪着外公外婆说话。我站在核桃树边看他们杀猪、刮毛、烫猪脚。

剖猪肚的时候,屠夫从猪的胸腔挖出来很大两坨“仓血”,这应该是猪咽气淤积下来的血,血特别黑,也特别硬,口感很差,加上都说这是“死血”,吃了噎人。所以很多时候人是不吃的,但我看到那么大两坨血,生怕浪费了,就给爸说别丢了,我要吃。三婶他们笑我自己养的猪果然不一样,这么一坨仓血都舍不得丢。

屠夫沿着胸腔,将猪划开,晶莹雪白的油花肉眼可见随着开缝的皮肤往下流淌。屠夫感慨:“这个狗日的猪长这么肥”。我听后得意极了,自夸到:“我给它喂了好多萝卜洋芋”。

猪肉卸下来,放在堂屋。我爸把我们房间的门拆了,用两个高板凳做支撑,把门板搁在上面,两扇巨大的肉压在门板上,压得我心里肥油油的、暖洋洋的。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养的第一头年猪做的第一顿杀猪饭,在一种无法突破的巅峰氛围中次第拉开。

大炖锅炖的排骨,小炖锅炖的猪血,炉子上用酸辣莲花白炒着猪里脊,大五花肉雪蒜苗热乎乎的冒香,油润鲜辣的炒猪肝双倍地上。除此之外还有腐竹、白豆腐、大白菜。我爸给他多年不见的老丈人倒酒,自己也斟了一点点以示尊重。

天一黑,雪又开始断断续续飞扬起来,但屋子里积满了人气、炭气、火气,热得有些发闷,我把门敞开一点点,冷冷的清凉的空气吹进来,一家人轻快惬意的相互劝肉劝酒。

有外公外婆、有爷爷奶奶、有叔叔婶婶、弟弟妹妹,自从我逐渐懂事,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的杀猪饭,幸福团圆,百般齐全我心里面于是有一种快活的火焰一直升腾,我吃了一碗又一碗饭和肉,那猪肉又甜又嫩,却又不是糖味,而是某种极为罕见的甘美,如花露。我着了魔一样,吃到肚子发疼还不愿放下碗筷,依旧坐在桌子,跟他们一起,久久不停。

人生为数不多的至亲相拥,共同饮食的盛宴,就在小小少年自豪情绪之中突然翻篇,后来我在人世间漂泊得越久,越怀念那个夜晚,尽管当我想起那个夜晚,它也是缺憾的,因为后来我爸收拾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要是你妈在,今天不晓得多热闹”。

南行兮
有苦吃苦,有糖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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