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苞谷,我有一连串的记忆
苞谷比洋芋难种得多,留的种子,得先泡软。然后用竹条和胶纸搭棚,做一小块营养区,把种子“孵化”出来。
最开始做营养区,是筛最细的土,拌好粪水,用它们在地里做一个长方形的造型。然后用竹刀划上纵横如棋局的线,把营养土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子,之后拿圆木棍给每个小格子戳一个窝。这样就可以把种子放进去,盖上透明胶纸,利用热量尽快让苞谷苗长出来。
小小的一个营养区,从筛土、挑粪水、到放种子,要花费大量精力,忙得腰疼才能弄好。
后来有了一个叫做营养器的东西,这工具像做蜂窝煤的,可以把拌了粪水的泥土做成一个个圆柱型中间有窝的泥坯。这样比原始的营养区方便,省了不少力。
苞谷苗在营养区茁壮成长,看到有四五片叶子了,就要准备移到田间。
移苗之前,土地早就已经用牛犁过,但要起垄种庄稼,还得仔仔细细把土打碎,将草根石头捡出来。碎了土,大家用准线拉直,起一行行的垄子。
这垄子可不只是把土薅成厚厚的长条,而是先挖沟,给沟里填上干桔梗、大粪和覆盖的细土。让它不干不稀,富有营养。这样的垄子才适合将一个个营养块移居过来,帮助苞谷苗快快成长。
移过来的苞谷苗,要经过重重磨难。它被地膜纸覆盖着,用以增温保湿。但天气无常,有时候太阳太烈,它会被烧死,有时候倒春寒、冰雹突如其来,它会被冻死。熬过了这一关,还有地里的“土蚕”,这货不吃叶子,专门盯着苞谷苗的茎心啃,啃一颗绝一颗。于是得弯腰一个个挑土蚕,一个个补新苗。
苞谷苗终于长起来了,但地里的草也跟着它一起冒头。
农历五六月最热的时候,人得爬在苗垄里面,慢慢地除草。没有除草剂的年代,除草只能一手一手慢慢地来。苞谷地里除草,比任何作物里干活都难受,因为苞谷叶跟茅草一样,锋利有刃,而且叶子还有毛,刺得人又痒又疼。
湿润阴凉的叶子,也是蚊子的好去处,人在里面除草,对它们来说简直是送上门的美味。除一天草,又是苞谷叶子又是蚊子,“嚯死人了”(刺痒得人难受的意思)。
除完了草,还要再遭罪一趟。
那些草抢占了苞谷苗的营养,得给它补回来呀。所以还得弯腰弓背,去给它们施二道肥。
这一通忙活,再粗糙的人,脸上手上都是血痕满满。
七月份正是苞谷挂穗灌浆的关键期,但这时候经常有恶风暴雨,吹得苞谷一棵棵倒伏。雨不停我们就要背着木棍下地“扶苞谷”,把棍子插着,用绳子绑着做依靠,这样苞谷才能站直了长粮食,不然,就啥也得不到。
夏去秋来,苞谷终于收获。
摘苞谷又是要命的季节,满天的苞谷灰,扑得眼睛红红的痒痒的,一天要用湿手帕擦无数次。最折磨人的是苞谷灰混合着汗水渗透到肌肤的细小缝隙中,毒蚂蚁一样噬咬得人酸麻欲哭,越抓越痒,越痒越抓。
拼命收来的苞谷,要连夜撕去外壳,以免发霉腐烂。
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熬了好几个夜,才把苞谷撕完。小的单独堆放,大的编在一起,挂在房梁。
忙完了这些,才算颗粒归仓。
我们老家这样的农村,没有水田,旱地的粮食除了麦子,全都种过,什么小米、高粱、荞麦,这些东西荞麦是最好种,苞谷、高粱次之,小米最难种,要熟田肥田,产量较低。小米好吃,蒸完润润的像自然有油,很香。可是没有那么多地种小米呀。红薯甜,吃了打屁胀气,豆子不能当饭。
种来种去只有种苞谷,人畜两宜。但就算是苞谷,大家看看,我们要流多少汗,才得一碗饭。
我婆婆他们种地的时候,常常说一句话,形容干活是“磨骨头,养肠子”。
很多人没有见过庄稼从地里走到碗里,没有亲手迎接过最粗糙的苞谷面,自然也就吃不出大米饭的香甜。
种来的苞谷怎么吃的?
早些年用石磨,后来用钢磨,把苞谷磨碎了,用细筛筛出粉子。粗的喂猪,细的做饭。
一般有三种做法,最高级的做法是用甑子蒸面饭,甑子蒸饭香,蒸出来的面饭柔润适口,比较好吃。但这玩意只能吃一顿,第二顿吃在锅里炒后,像细沙子一样,硬硬的有糊味。扎得嘴巴肠子都翻砂。为啥不顿顿蒸甑子饭吃新鲜的呢?因为甑子饭耗时长,用柴凶。故为了节省时间和柴火不能天天蒸甑子。
第二种做法是用洋芋熬汤,然后把粉子撒上去焖,做洋芋粉子饭,这饭偏干,但做起来速度快,又有洋芋的香味,锅巴很焦脆。泡汤可以糊弄下肚子。
第三种做法是用四季豆,菜叶子一起和面糊,黏黏糊糊的一坨一坨的,模样难看,好在有四季豆和菜叶,容易消化。老人比较喜欢。
吃过这三种饭的人,都知道米饭有多珍贵美味。
荞麦饼子,高粱饭,玉米面面金灿灿。这些粮食甚至比不得大米的一碗汤!
我在有篇文章里写过,在大家渐渐吃上米饭的时候,每次煮米饭,婆婆都有个习惯,她会多倒水,待米要煮熟,就舀几碗米汤惬意地喝。把米汤视为养生的饮品。就是你会发现在种了一辈子粮食的老太太,米汤都是宝贝!
我大概是在十三四岁以后,才实现了米饭自由。
在此之前,家里有一袋米,都要省着吃,隔三差五才能打牙祭吃一碗米饭。
源自于农业税的取消,农民的解放,以及多种多样经济发展,人们才得以“肆无忌惮”地蒸米饭。
今天,大米成为千家万户的主粮,即便它走向平民,也并不意味着大米是比较差的粮食。
大米依然是粮食中的一档物品。
因为大米的味道,口感,果腹的效果,以及对肠胃的持久的适应。依然远远超过其他各类的粮食。
大家完全不知道一个问题,那就是大米在脱壳以后,就很精细了。脱壳的大米,淘洗之后就可以烹饪成热乎乎香甜的米饭。
但像苞谷,荞麦高粱等粮食,要长期吃食,要经过反复地加工,不断的精细,才可以长久的食用。
苞谷就算再细的面,吃久了也肠胃难受。但就算再粗糙的大米,再怎么煮,也好吃,也下口。
一直以来我觉得中国经济最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是米和面的普及,大米和面粉成为一日三餐的常物,这是亿万人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不否认,有太多太高端的粮食被人类食用着。在它们面前,大米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大米显然是好粮食,甚至是最好的粮食。
没有品尝过三种苞谷面饭的人,是永远无法知道大米的意义的。他们此生没有机会品尝这种面饭,这是一种幸运。不过他们吃不出米饭背后的香甜,或许,这也算一种悲哀。
时代滚滚向前,我不希望有人回头吃苞谷面,但我更希望,当人们吃到更好的东西的时候,会对它多一份敬畏。
毕竟,没有人能完全把握,今天吃能什么,明天能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