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是看六小龄童这一版的《西游记》。
我爷爷最爱看的电视就是“孙猴子”。
爷爷的一生，充满了励志。太奶奶早逝，太爷爷是个残疾，他从小饿着肚子长大，做过叫花子，当过小跟班，好在他姑姑善良，帮着他成了一个家，这才把风雨飘零的日子，逐渐过得顺当。
爷爷有志气，靠着勤劳苦做，把四儿一女都养育成人。儿子们每个人有一栋吊脚楼，女儿们都有陪嫁，用他自己的话说，“独木成林，把一屋人都喂饱，没拖一分账”。这在光棍遍地的农村，非常了不起。
也许是因为出身过于低微贫穷，爷爷一生对于吃喝玩乐从不执着。再喜欢的东西，他都不会表现出来“贪恋”。
比如看电视。
那时候整个家庭第一台彩电是二叔最先买的，TCL王牌大彩电，用数字模拟机加一个天线锅，可以收十二个台，一天到晚都有电视节目。到了晚上全家都要挤到二叔家看电视。就连经常和二叔吵架的三叔，也会去坐半天，然后一起下来休息。
但爷爷从不去，任二叔怎样喊，他都不上来。除非正月份大家轮着吃团圆饭，爷爷才会坐在电视前，兴致勃勃看一会儿。
我们都知道他喜欢看“孙猴子”，特地调出来，但看了三四集，他就起身，说“不看哒，给猪剁草去”。
其实他不是不想看电视，而是觉得久坐惹人厌罢了。
小叔叔成家后，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两个都跟着小叔叔一起生活，由他们养老。可是婶子天天吵架，虽然电视就摆在进门的房间里，爷爷从来不去看。他总是卖力的做事，早早吃饭，早早睡觉。
后来家里实在闹得不可开交，爷爷和婆婆就一起搬下来，住在了我们家，既远离了矛盾，也可以帮爸爸带带我。
那时候爷爷的腿渐渐不行了，生活苦楚，独居的幺爷爷常常把“孙猴子”调出来，喊他过去看。两个老头，看完两集电视，他便慢腾腾走回来，剁猪草，煮猪食。
幺爷爷去世，他也彻底瘫痪，只能“爬”着帮婆婆打打杂。放寒假的时候我回家觉得两位老人在家里太寂寞了，就给爸爸说我们也装个电视吧。爷爷极力拒绝，认为那是浪费，不过我倒不是担心浪费，害怕的是家里漏雨，电视插头把他们电着。
冬天的时候我和我爸在家忙了很久，终于把电视支起来，还给他们买了一个烤火的电炉子。
这年腊月三十，吃了团年饭，我把电炉子烧热，开了电视喊爷爷来看“孙猴子”。
爷爷笑盈盈过来，眯着眼睛，在门边远远坐着，看孙悟空在那里腾云驾雾。我说天气冷，把他挪到电炉子前，陪他看了很久。
可能因为是我的缘故，他第一次敞开了看电视，不说“不看哒”的话，就那么津津有味的盯着画面，还要给婆婆解说，“你看，他要装天哒”。婆婆就佯装骂“批老娃儿，自来不多话的，看个孙猴子一直咕咕哝哝”。
爷爷也不觉得尴尬，说“好玩儿呢”。
我给他撕零食，满满一堆给他塞，爷爷说硬的吃不动，吃点橘子。我于是给他剥橘子，爷爷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春节快过完的时候，他开始主动吃一点水果和零食，很自然的撕开。我看他那么开心，心里也高兴。
邀请他看孙猴子的时候，我在街上买了一小箱柿饼，因为爷爷喜欢。爷爷吃着柿饼，欣赏着剧情，这才有了一点点“贪恋”。
过完春节，我就要上学了。为了让他们在家里能看电视，我反复教他怎么开按钮，怎么调台，他说他学会了，然后又说“你们不在屋里，我们看么子电视哦，按坏哒怎么办”，我鼓励他随便按，他说“怕给你弄坏哒”。我告诉他：这个电视就是给你们买的，随便按。
婆婆听了也很欢喜，忙接过话头："随便按就随便按。"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只要我不在家，这个放电视的房间，他们都很少进的。那个电视和电炉子，一年的大多数时光，都在坐冷板凳。
我爸给我修新屋子时，这个电视已经坏了，效果很差，老是闪退。爸爸没来得及买新电视，人就离世。
接着，婆婆一走，崭新的屋子更加冷清寂寞。我跟爷爷最后一次看孙猴子，是2019年春节，我们爷孙一起坐在火炉边，我用iPad打开提前为他下载的孙猴子。
可是那一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再像往年那样地笑，那样地解说。
2019年5月20日，他也走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八十四，但其实是八十一，在办理丧事期间，想起他的生平，我模拟爸爸和叔叔的心情感受，也模拟他们的语言，为他写了一段丧词：
老父享年八十一
八十一年苦到底
三岁失母没人疼
缺钱缺米缺亲戚
只有一个瘸老爹
半边老屋风吹斜
夜晚险遭老虎咬
哭破喉咙喊求饶
声声悲哀虎心怜
转身跳走去山间
捡得一命多侥幸
平生回忆泪涟涟
稍稍长大更凄惨
别人种田他荒田
青苗处处没有边
独独他家空一片
不是人懒不愿动
奈何无粪又无种
懂事未曾赶过场
十年未能添衣裳
当时曾经做叫花
幸好有志要成家
虽然贫穷不堪看
总算品德没得夸
为人正直心良善
吃苦努力肯向前
娶我母亲姻缘好
相互扶持把家安
从此开枝又散叶
养成儿女俱无缺
期间过程多辛苦
他却从不向人诉
为了养活老和小
千里背粮路迢迢
三百斤背向长谭河
五十斤就往家里得
双肩压出烂肉槽
夜晚睡时两脚跳
为给儿女造房屋
手当钉耙挖石头
磨破了手就血长流哦
舍不得换手套保护肉
忙来忙去不吃饭
累坏了身体还不休
记得有天牛子雨
他背木板来又去
先从大队到燕塘
又从燕塘到大队
操劳过度倒了床
汗水滚滚气无力
先说当年春天短
子女众多断炊烟
他为省粮吃漆子
肚胀如铁险去世
再说当年夏天热
烈日如火烧干锅
他在山下砍大树
拖到台上建新屋
又说当年秋天冷
阴雨绵绵总不停
他在草棚守木料
雨水泡背到天明
还说当年冬天寒
他在路上挑水担
一身摔倒风雪里
冰冰挂挂把家还
不是不爱肉，不是不爱衣
不是不爱鲜果、饮料
不是不爱鸡鸭鱼
只因家有老小
一生不往桌前靠
女儿成家他便老
六十来岁就残疾
开始只是腿发软
最后终究变瘫痪
回忆老父我心悲
庄庄往事如针追
尤其瘫痪就多病
年年衰弱处处疼
如今儿孙满堂全靠他
可惜不享天伦去天涯
不知天上是否还受苦
但愿此去仙路终享福
我的老父啊我的老父
我不哭你突然离世
不哭你天人永隔
我只哭你这一生的恩情
哭你这一生的付出
哭你这一生的勤爬苦做
哭你一生的教育不易
我愿你再不受磨难
愿你再也无病痛
愿你在另外的世界万分安好，幸福重重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堂屋为爷爷守夜，我们就睡在爷爷的棺材边上，叔叔在灵堂读这段丧词，读着读着号啕大哭。
我们就这样送走了爷爷。
但人生的生离死别，是有阵痛和后觉的。
爷爷走了以后那个春节，正值疫情，我们都锁在老家不得出去，每天的日常就是看电视，吃饭，打游戏。有一回我们在二叔家玩，孩子们都在打扑克牌，电视里正播放《西游记》，有个表外甥不喜欢孙猴子，想调台。我最小的弟弟忽然把遥控器抢了，说“莫调，嗲嗲（爷爷的意思）在的时候最喜欢看了”。
那一刻，我真觉得爷爷一辈子没白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