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族戏剧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写在章哈剧《乌莎巴罗》首演之际
毛小雨
章哈剧是云南西双版纳地区流行的一种戏剧形式。过去,说起傣族戏剧,人们往往会想起在云南德宏地区产生的傣剧,殊不知傣族的民族戏剧不止傣剧一种,而章哈剧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西双版纳属于傣族傣渺支系,与德宏地区的傣那支系不同,所以演剧方式也有很大区别。长期以来,章哈剧并没有引起专业人士特别的注意。不久前由西双版纳州民族文化工作团首次演出的章哈剧《乌莎巴罗》却引起了轰动。
章哈的傣语意思是,“章”指的是“会”,“哈”指的是“唱”,章哈合起来就是会唱歌的人。因此,西双版纳傣族非常流行以章哈说唱为主的演唱方式,由于其表演方式主要以坐唱进行,因此有人认为其介于曲艺与戏曲之间,在《中国曲艺志》和《中国戏曲志》中均有收录。不过前者将其纳入曲艺说唱范畴,而后者则认为其是中国348个戏曲剧种之一。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的认知,这大概是和戏剧观有关。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据史料记载,章哈剧产生于抗日战争后期的1945年,演出的小戏有着浓重的话剧成分,大概加入了一些章哈演唱,念白用傣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西双版纳地区与汉族地区的交流日益增多,编剧、导演和演出受汉族戏曲影响越来越大,从现在留有记录的剧目《走合作化道路》《曼庄海》《岩景尼》《依拉罕)《凤尾竹下》来看,基本上都是以傣语演出的汉族戏曲剧目,然而,作为演唱者的章哈,他们擅长用演唱来叙事或者抒情,让他们唱念舞兼备,有点勉为其难。由于章哈剧的戏剧形态并不固定,所以,自有章哈剧始,大型剧目基本不在创作的计划当中,处于缺位状态。创作一部属于章哈剧所独有的剧目,是剧种发展亟待解决的问题。
创作这样的大型剧目,怎么写?如何演?风格如何确立?是创作者应该思考并要达到的目标。如果按照传统戏曲的演出方式,唱做念打齐备,显然章哈剧演员是不具备这样的条件的,过去章哈剧没有发展起来,就是由于演剧样式不能最终确立,走了不适合章哈演唱的道路,所以从剧本创作到舞台呈现都差强人意。2022年8月,我初次看到的《乌莎巴罗》的剧本时,基本印象是该剧与戏曲剧本并无二致,怎么能让章哈剧散发出独特光芒?在中国的戏剧舞台上彰显独立的品格,是创作者们思考的一个问题。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我们知道,傣族是一个拥有丰富史诗传统的民族,《乌莎巴罗》这部流行于西双版纳的长诗,讲述的是在古代傣族社会由部落到部落联盟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勐迦湿和勐邦果两个古老王国之间发生的爱情和战争故事。此外,《兰嘎西贺》是一部傣族家喻户晓的民间叙事长诗,广泛流传于傣族聚居区西双版纳、德宏、临沧、普洱、保山等地。是中国与南亚东南亚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成果,《兰嘎西贺》取材于印度古代著名史诗《罗摩衍那》,其在中国的传承发展过程中,逐渐本土化,在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典型环境等方面都进行了再创作。因此,它既是一部独立的作品,又是印傣古代文化交流的结晶,同时也是傣族人民善于吸收外来文化、并在吸收中加以消化和再创造的例证之一。这部作品不仅展现了傣族人民对自由和幸福的美好憧憬和追求,还从一个侧面展现出傣族社会的生活景况、哲理思想、爱憎是非观念等内容。长诗所展现的内容和傣族人民的历史、文化、价值观息息相关,歌颂了真善美,鞭挞了假恶丑,赞美了纯真的爱情和友谊。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由于《兰嘎西贺》和《乌莎巴罗》与《罗摩衍那》在内容与形式上的传承关系,我们可以判断,中国云南傣族地区处在文化交流碰撞的节点上,傣族的文学艺术与南亚、东南亚的文化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也造成了傣族的文化与西南地区的汉族文化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文化有着显著的不同。过去傣族的戏剧演出,如傣剧学习了京剧、滇剧等表演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章哈剧由于说唱的基因太重,所排的小型剧目有生硬模仿汉族戏曲之感,并且它还打破了章哈坐唱的传统,让不擅长表演的章哈演员进行表演,生硬的嫁接破坏了章哈剧的表演传统。怎么在不对传统进行支离破碎伤害的同时,保留章哈剧特有的民族风格,同时又不失章哈剧歌舞兼备的特征?于是,作为该剧学术顾问的我思考南亚、东南亚戏剧的特征,由于南亚、东南亚戏剧内容多取自于《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这两大史诗以及佛本生故事等,在表演时有比较浓烈的说唱色彩,并且是舞者不唱、唱者不舞,实行唱演分离的表演方法。扮演角色的演员,在舞台上只有肢体动作表达人物情感,交代剧情发展,而在幕后,专有演员负责演唱,声音与形体需要特殊的配合。这在南亚、东南亚各国的古典戏剧当中,都是如此进行表演的。因此,我觉得章哈剧采用"唱演分离"的形式是可行的。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表演风格确立之后,章哈剧《乌莎巴罗》的创排发展走向开始趋于明朗。章哈的功能得到充分展示,在剧中,除了进行叙事之外,还可以进行对话式的演唱,将叙事体演唱和代言体的表达比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众所周知,传统上戏剧表演总要呈现一个故事,不管这种戏剧形式和结构是什么样的状态,这个故事想要被呈现出来,总要有人将其讲出来,无论这个讲叙人是具体的还是隐含在戏剧当中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戏剧讲述故事,是要有人物的,而人物通过行动才能推进一个故事,这就构成了一个行为者。于是,一般戏剧理论认为,传统戏剧的故事是由一个叙述者来呈现出的一系列行为者的行动。叙述故事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通过“讲”,即依靠陈述性语言将故事传递给他人,以引起共鸣、激发想象力和交流思想,一种是通过“演”,即大量依靠动作语言。“讲”负责提供戏剧的听觉元素,“演”负责提供戏剧的视觉元素系形态,其中最重要的是“讲”与“演”是否集中在一人身上。因此,戏剧的讲述大多分为“叙述者”与“行为者”、“讲故事”与“演故事”、“唱演合一”与“唱演分离”等三组概念。而南亚、东南亚及中国云南傣族地区文化圈的戏剧大多演出走的是“唱演分离”的“说唱型戏剧”路子。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唱”与“演”,是故事呈现的两种基本方式。“唱”就是“讲”,属语言性行为,语言具有叙述性质和描绘能力,这就使以文字和语言为核心的讲唱文学如史诗和说唱在亚洲地区极为发达,其文本便是以“讲”为核心展开叙事的。
“演”则不同,从“演”的性质与结构来看,“演”是行动,英文里边的表演和行动以及一个表演单元亦即“幕”或“场”用的都是act这个词。“演”主要依靠表情性或肢体性的动作来完成故事的讲述及情感的传达。与依靠语言进行叙事的“讲唱”不同,动作叙事所需要调动的元素更为综合与复杂,应用与实践的技术难度也更高,叙事效果的获得,比语言之“讲”更为困难些。以戏剧为代表的表演艺术,便以“演”为核心展开故事叙事。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西双版纳州民族文化工作团演出的章哈剧《乌莎巴罗》改编自傣族五大叙事长诗之首——被誉为“诗王之王”的傣族同名英雄史诗。
故事说的是,远古时期,一片茫茫的雨林孕育出了一百零一个动。岁月更迭,一百零一个动纷争不断、此消彼长。野心勃勃的动迦湿国王捧麻典为爱女楠乌莎举办拉弓招亲仪式,被动邦果王子帕巴罗拉动了带有魔力的神弓,真爱与阴谋的生死交锋从此开启,乌莎巴罗不惜以年轻美好的生命唤醒这个混沌的世界。《乌莎巴罗》精心细腻地讲述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全剧分为《拉弓》《定情》《阴谋》《大战》四场,加之序歌和尾曲,六个段落起承转合、首尾呼应,形成完整的故事结构。正如一开场众章哈所唱的序歌,就定下了该剧由章哈叙述演唱的基调。序歌称:
密密的雨林哟万物生长,
长长的故事哟讲也讲不完。
贪婪杀戮都被你覆盖,
仁爱祥和在这里共生。
雨林的根须深扎进大地,
穿透层层叠叠又发出新芽。
万物生,万物生......
这种演出方式其实是傣族说唱的回归,由于史诗色彩浓重,民间歌唱中常用的赋比兴手法在剧中俯拾皆是。赋比兴艺术特征主要体现在其表现手法上,通过直陈其事、比喻和借助其他事物引起所咏之词的手法,创造出具有情感感染力的艺术形象和文学语言。当章哈们叙述一百零一个动的王子争相赴约拉弓娶亲时的生动描述就是如此:
月圆拨响琴声,
花香引来蜂群。
一百零一个动的王子纷至沓来,
誓要摘下这朵最美丽的金莲。
可以说,民族文学的特点在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丰富的想象力凸显了民族文学深厚的人文积淀。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其次,唱演分离的形式并不是说唱和演一定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在导演巧妙的处理下,章哈演唱者有时也会来到舞台中央,与舞蹈表演者似乎合为一体,唱和演一致,这在剧情需要加强人物的感情的时候,尤为重要,合体既可以让观众的关注点不用分离,沉浸于剧情当中。而分离也可以使观众实时跳脱出来,欣赏一下婉转而又有情趣的章哈演唱,同时还能进行静静的思考,一举两得,各显奇妙。
再次,全剧的舞蹈风格华丽,傣味浓郁,特别是貌似孔雀开屏的紧那罗舞展现出了西南边陲的舞蹈文化的多元与靓丽。也使傣族章哈剧历史上第一部如此规模的大戏披上一层奇特的外衣,愈发显得奇幻而富有魅力。
为此,我们应该为傣族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点赞!
章哈剧《乌莎巴罗》剧照
作者简介:
毛小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戏曲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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