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拾贝——《中国演员》2024年第四期文选之二

张晓云表演的细腻与层次

纪蔚然    陈大联

张晓云生活照

无论演绎悲剧或喜剧，浮夸是表演的致命伤。浮夸意味讨好观众，也意味小看了观众。近年舞台剧的趋势，“加法逻辑”甚为流行：剧本奔放直白+舞台耀眼夺目＋灯光变化多端＋音效见缝插针＋视觉影像未曾停歇。可以想象，一旦再加上浮夸的表演，可真满而溢了。此为现代主义“减法逻辑”（less is more）的反面；然而这股“加法逻辑” （more is more） 的潮流已变本加厉而导致如今 over is god，“过甚乃为神”的局面。思考艺术，可以加法、可以减法，或加减并用，但无论如何，任何一种逻辑推到了极致都是艺术的灾难。试想：当舞台上每个元素都志在“抢分”，自然会衍生相互打架、相互抵销的效应，以致没有一个元素得分。唯一的好处或许是，沉浸于感官飨宴的观众已无暇顾及整体内容是否空洞贫乏，患了躁郁症的剧场已不知如何安静下来。

在这浮夸的年代，我们对于懂得节制的剧场艺术家特别敬重。张晓云就是这么一位含蓄内敛的表演者。浮夸不存在于她的表演基因；在她成为演员的养成里，如何进入角色的生命，以及如何平实地呈现她的神韵与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课题。

话剧《汉武大帝》剧照

然而，晓云的优点不只是诚恳、不做作。她深知表演是关于表露与隐藏的艺术。表露是指她说出的对白、做出的动作，隐藏则指对白背后或对白之外的引伸意涵。

细腻且多层次是晓云的表演风格。而纪蔚然讲，我的剧本正需要这样的演员。在我的理念里，笔下的人物不能只有单面。我希望，无论戏份多寡，每个角色的性格与想法都具备双重性。换言之，各个都是矛盾体：有时是表象与实质的落差，有时是言说与作为之间的龃龉，抑或是欲望与意志之间的分歧。例如，张晓云在《盛宴》饰演“小妹”这个角色时，将这个剧中最复杂的人物──看似脆弱却意志坚定──以安静的方式演活了，以致于观众对“小妹”的感受于过程里慢慢出现了翻转。又如《敲门叩问》一剧，晓云饰演的“小雯”是全剧里最“没戏”的角色，虽然她的内在变化最为剧烈。作家选择不戏剧化她所遭遇的冲击，仅透过对白透露她的蜕变。如此设计是否成功，说真的，作家个人的判断早已失准。然而在晓云活泼生动的诠释之下，这个角色，至少在这个制作里，是成立的。也就是说，她为这个角色加分，弥补了原作之不足。张晓云是个杰出的表演者，每一次演出都能不露斧痕地融入角色，并同时散发作为演员的个人风采。

话剧《要离与庆忌》剧照

我国戏曲表演传统口诀：“先学无情后学戏”。“既要有我，又要忘我”，“不仅要跳进去，而且要跳出来”、“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即描述演员在扮演角色过程中表达最极端感情时，总会有所保留，其状态为“进出自如”——既投入地以角色之悲为己之所悲，同时又清醒地观照自己，时刻提醒自身在饰演角色，以一种横亘于戏外自我与戏中自我之间的中性状态呈现于舞台空间中。张晓云自2010年入职福建人民艺术剧院担纲骨干演员以来，不但于前述纪蔚然教授的六部剧目中饰演女主角，还于实验剧场《雷雨》中饰演“四凤”、历史剧场《要离与庆忌》中饰演“伯兰”、实验剧场《收信快乐》中饰演“陈淑芬”、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饰演“朱丽叶”、历史剧场《汉武大帝》中饰演“卫子夫”等等剧目中饰演女主角，均可见到她如此微妙的表演状态。

话剧《雷雨》剧照

晓云借助于早年接受的中国古典舞的形体训练，与在山东艺术学院已掌握的话剧表演技巧入行，却不以单一的“我”直接投入表演，而是以中性状态进入角色表演。她天赋性地明白如何自我净化，并潜在地提升为清醒意识，既能够在舞台上凝神倾听和关注，掌控调节自身的表演，又能以演员的身份或以角色的身份，间或与观众进行微妙交流，意识到自我与中性演员状态的互动关系，以不露痕迹的表演来评价和演绎所饰演的人物，从容掌控自身的表演，发挥她在舞台上的张力。不以通常的“我”去饰演人物，这颇类似于提线木偶的表演，演员的意识是牵线人，那中性状态的演员就是意识所操纵的一双手，而木偶则是它所扮演的角色，即人物就变成了她所扮演的对象，时而为扮演者时而是角色，具有充分的余裕进出人物。于是，舞台上的张晓云就具备了一种不张扬的风度和韵味。无疑，晓云具备这样罕见的天赋，在这样的意义上可定位为难得的中性状态演员。

凭借着己身所藏的天赋与入职后的勠力，在此前多部实验剧场剧目创排演出中，演技得到淬炼与经验获得累蓄之后，张晓云近期在南宁参加“西南剧展80周年暨第八届全国话剧优秀剧目展演”之大型原创话剧《过海》中饰演女主角“玉莲”，获现场观众不断报以热烈掌声，现场演出同步于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文艺中国”、福建省文旅厅“清新福建文旅之声”等十余个视频平台进行线上直播，在线观看超100余万人次，其间，张晓云以其精湛的演技获得了专家与观众的一致按赞。

话剧《过海》剧照

作为海峡两岸话剧创作交流基地，福建人民艺术剧院围绕《告台湾同胞书》发表45周年节点，由闽籍剧作家周长赋执笔、文华导演奖得主李伯男担纲导演，创排演出大型原创话剧《过海》。剧中女主角“玉莲”以其独特的人物传奇命运，以女性的角度观照了两岸相隔的历史变迁情怀。玉莲早年因生活所迫长相秀美而投身戏班，流浪沿海各地演出以窘迫度日。期间，屡获讨海为生的船老大吴天桂所青睐，玉莲在其热烈追求之下嫁入吴家，终于过起平淡且安稳的小户时光。一日，丈夫曾经于逃壮丁途中的结拜兄弟台籍蒋兵林阿伟投住家中，并有寻机乘船回台与妻汇合之意。玉莲以为来者不妥，深觉丈夫此举将给小家引来危殆。此间，海峡两岸形势紧张战云累蓄，沿海大小船只被新政府征收，令讨海者均转陆地农耕为生。吴深知己身仅靠海吃海，乡间已非久留之地，便与林密商并在某夜晚餐的汤中混入安眠药让已怀孕的玉莲服下，继而背妻携友夤夜驱船前往敌占岛乌坵屿，不料却被屿上的蒋军枪炮相加……命运鬼使神差地让吴天桂赴台湾过活，却让玉莲、林阿伟滞留于大陆沿海乡村谋生。从此，三方随着时代浮沉隔岸展开了各自生命的情感里程。开场不久，玉莲与丈夫侄儿福顺所展开的交待人物关系的段落中，张晓云以其早年舞蹈训练的灵动肢体与扎实的台词功底，强势且不失俏丽地展示了该人物形象的基调。继而在失去丈夫音讯后，玉莲直面正被劳教派遣的林阿伟道出：“还我老公！”并施予其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悲从中来转身登高痛唤丈夫归来，其间力道可谓震撼全场。张晓云以充足的表演能量，体现出该角色心间难以外人道的沉痛。继而在村干部好心相劝玉莲再婚养家度日之时，张晓云采以非同寻常的惨淡笑靥，娓娓道出对丈夫爱恨交加的心曲，之后在导演构置的两岸相隔心灵交织场面中与林妻、吴天桂的交叉重叠的道白，晓云呈现于场景中的扎实台词与细腻演技，令观者无不为之动容。三十余年后隔岸两家相会于大陆，与前夫吴天桂在码头再别之际，苍老的玉莲迈着蹒跚的步子，近前递上那顶记录两人曾经爱恨交织的斗笠……观者在五味杂陈中领略了张晓云“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动人演技。无疑，张晓云以其自身表演优势几近完美地型塑了“玉莲”这一悲情内敛经历风霜的女性角色。

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话剧入闽业经七十余载：福建省话剧团—福建省话剧院—福建人民艺术剧院，期间筚路蓝缕、胼手胝足，经深耕厚植，今发光东南。张晓云作为剧院第六代入职者，生活里，她待人亲切，和蔼良善，与世无争；工作中，她敬业合群，全心投入，力求精进。今于《中国演员》杂志载此文，谓之“福建之光”应不为过。是为记。

话剧《收信快乐》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