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拾贝——《中国演员》2024年第三期文选之三

 中国京剧《王者俄狄》走向世界的启示

谭 志 湘

根据希腊悲剧《俄狄浦斯》改编的京剧《王者俄狄》问世后，在国内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当它走向国际舞台，亦引起轰动。

2008年9月，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戏剧协会邀请，京剧《王者俄狄》赴西班牙演出，参加“2008年巴塞罗那国际戏剧学院戏剧节”。 

2010年10月，美国纽约大学、纽约洛克菲勒基金会亚洲协会和纽约华美协进社对京剧《王者俄狄》发出邀请，参加了“跨文化实验艺术节”，分别在纽约和华盛顿做了演出。“翁国生戏剧工作坊”做了专题戏剧讲座。

2011年7月，应邀，赴塞浦路斯参加第15届古希腊国际戏剧节，京剧《王者俄狄》在希腊戏剧的诞生地做了汇报演出。

2013年10月，《王者俄狄》赴日本演出，参加第20届“中日韩国际戏剧节”。

2014年4月，土库曼斯坦国家文化部向京剧《王者俄狄》发出演出邀请，参加由土库曼斯坦政府和国家文化部举办的，在首都阿什哈巴拉德举行的“国际实验戏剧节---幸福时代戏剧艺术周”做了演出。

2023年12月，第10届中国---东盟戏剧节（在南宁举行），京剧《王者俄狄》面对来自东盟诸多艺术家和中国观众做了演出。

京剧《王者俄狄》

京剧《王者俄狄》的出访演出，说是“惊艳世界”，引发的是“轰动效应”，一点都不为过。有的国外艺术家感叹：“没想到，古老的希腊戏剧可以是这样演出！好看，好听，还让人感动……”

著名美籍华人舞蹈家殷梅教授看了演出后，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在西方看过数十台各种版本的《俄狄浦斯王》，现看到的却是一台截然不同，东方式的演出，也是最打动我内心的《俄狄浦斯王》……是我看过的最独特的东西方戏剧

艺术交融的舞台作品。……翁国生扮演的俄狄王是我至今看到的最令我感动的俄狄王。我要倾全力把它推荐到美国纽约和华盛顿去演出，我要美国观众看看中国有这么一出具有独特创造思维和表演特色的俄狄王……”

京剧《王者俄狄》何以取得如此艺术效应？京剧，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何以在21世纪初，以一出《王者俄狄》引起世界关注？显然，《王者俄狄》的走向世界与梅剧（梅兰芳）20世纪的走向世界，访美访日有所不同，与中国对外交流史上，戏曲出访模式也有所不同，这是21世纪，京剧---世界非遗，走向世界的又一路径，带着开拓性，探索性。同时显示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传承的力度与魅力。

京剧《王者俄狄》

具有世界影响的希腊戏剧与希腊悲剧《俄狄浦斯》

希腊悲剧，希腊喜剧是世界最古老的戏剧之一 ，大约诞生于公元前6世纪。它诞生于人类的蒙昧时代，时至今日，在夕阳下，仍有剧场耸立，有完整的剧本保存下来，其中悲剧14部，喜剧11部，还有其它类型剧目，约有三、四十部作品传世。在这片土地上，今天的演出态势已经微乎其微。然而，世界各地戏剧工作者并没有忘记它，因为它是人类戏剧的起步点，是世界戏剧史绝不可忽略的一个节点，是人类文化文明的一笔宝贵的财富。在中国，有人翻译它，有人研究它，还有人把它搬上舞台。20世纪河北梆子曾搬演过《美狄亚》，21世纪浙江京昆艺术中心创作演出了《王者俄狄》。中国观众对于希腊戏剧并不陌生，然而，创作于21世纪的京剧《王者俄狄》站在时代审美的高度，进行探索，别有一番韵致。

京剧《王者俄狄》

希腊悲剧《俄狄浦斯》，作者索福克勒斯，被称作“戏剧艺术的荷马”，“命运悲剧大师”。《俄狄浦斯》取材于希腊神话，带有浓郁的神话色彩。它的长度约24000字，支撑戏剧的重要情节是主人公“弑父娶母”。忒拜王拉伊俄斯得子，神谕：此子必将杀父妻母。忒拜王与王后伊俄卡斯忒为逃脱命运的安排，决定弃子，并在婴儿的脚跟上各楔进一枚钉子，因此婴儿双脚肿胀，被牧羊人所救的婴儿，得名俄狄浦斯，即“肿胀的脚”之意。俄狄浦斯被没有子嗣的科任托斯国王收养，并定为皇位继承人。千躲万躲，还是宿命难逃。

戏剧还穿插了一个情节，希腊神界派遣狮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到忒拜国设谜语作乱，无人能解，即一日复一日地吞食城中百姓。国王拉伊俄斯悄然出逃，寻访解谜之法，与亲子意外相遇，产生矛盾，父不认识儿子，儿子也不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生身父亲。于是出现了阴差阳错，17年后，长大成人的俄狄浦斯误杀了父亲。当他进入忒拜城后，猜出谜语，遂得百姓拥戴，成为忒拜王，娶了自己的母亲为后，并得二子二女。瘟疫与饥荒降临忒拜国，为寻找天灾解决的办法，俄狄浦斯终于知道了他“弑父娶母”的丑陋行径，虽然不是他刻意所为，事实上他也是无罪无恶。他在处理了家事国事后，刺目自惩，自我放逐于黑暗之中。

京剧《王者俄狄》则在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的基础上进行了再创作。是移植？是嫁接？是整理改编？是变形再现？是戏曲？是希腊戏剧京剧化？……总而言之，与希腊戏剧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又有着很大不同。

京剧《王者俄狄》

京剧《俄狄浦斯》，熟悉而又陌生的希腊悲剧

简单地叙述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的故事梗概，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是它的情节曲折，前因后果，复杂多变，误会重重，神的介入，人的抗争，悲剧人物，悲剧命运，人物众多，矛盾尖锐，即是现实的，又带着浪漫的色彩，“宿命”的色彩也是显而易见。

京剧《王者俄狄》紧紧抓住主要人物展开戏剧冲突，围绕主要人物的塑造选取情节细节，或是舍弃情节细节，努力体现希腊悲剧的个性色彩。京剧中的俄狄王，作为一国之君，着重表现的是他的爱民如子。天降瘟疫，他心急如焚，为寻找破解之术，求助于先知。这是希腊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的一个重要动作，也是塑造人物的重要笔墨。京剧保留发展了这一情节，并以浓墨重彩表现这一情节，体现了原著的精髓。

京剧《王者俄狄》

“弑父娶母”是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的重要情节。京剧却以最为简练的笔墨交待事件过程，如何弑父？如何娶母为后？如何自裁而死？有所交待，但不作细细铺排，目的是留下篇幅，以浓墨重彩展现王者因为发现“弑父娶母”行为后，内心的苦痛、自悔、自恨、自责、自赎、自罚……痛不欲生，却活了下来，展现的是王者的人品，人格魅力，理想情操。体现的是希腊悲剧的悲剧美，也是作品的积极意义所在，把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撕破，拨动人们的情感之弦，惋惜、悲哀、感叹……

三位幽灵般的先知者---神珠子、神算子、神灵子是京剧中特有的人物，他们非神，亦非鬼，只是“先知者”，何以先知？是有通神的本事？还是有特异功能？戏剧没有交待，其实也无须交待。模糊的概念意在模糊某些观念，模糊难于逃脱的宿命。

京剧《王者俄狄》

在京剧之中，三位先知者给观众以神秘感，但他们不是神谕的传达者，他们从远处飘飘而至，伴着歌声：“悠悠昊天，无常色空。人事天命，孰重孰轻？无罪无辜，乱如此惚，十字路口，何去何从？”这是对戏剧的整体概括与思考，是戏剧与观众沟通的纽带。更重要的是，它既是内容，更是形式，体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形式即内容”。三位先知者，似戏曲中的丑，又不完全是丑，就在似于不似之间完成了希腊戏剧与京剧的勾连转幻。当足登厚底，头戴翎子，一身铠甲装扮的俄狄上场，唱着京腔：“无来由，瘟疫漫，堪叹梯国遭不祥……”趟马圆场，扑跌翻滚时，观众不觉得突兀怪异，于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一个“王者俄狄”。

至于狮身人面妖女吞食城中百姓极其相关情节，因为篇幅所限，则完全舍弃。总体说来，剧本的剪裁取舍，不离希腊戏剧本体，笔墨简练，节奏明快，叙事清晰，有文有武，浓淡相宜，又不乏戏曲的抒情，表演则是歌中有舞，歌舞结合，观众的感觉，既是希腊悲剧俄狄浦斯，又有所不同，是熟悉而又具有陌生感的这一个京剧——“王者俄狄”。

京剧《王者俄狄》

尽显中国京剧艺术之美

戏曲是角的艺术，具有唱、念、做、打、舞多种表演手段。《王者俄狄》重在运用京剧表演手段塑造人物，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俄狄的扮演者翁国生是一位能文能武的演员，他有一身好功夫，擅于运用京剧表演手段塑造形形色色人物。在“高拨子”歌唱声中，俄狄王骑马登场，他为城中百姓的生死忧心如焚，寻找先知者，寻求破解灾难之法。手中一根马鞭，代表他骑马驰骋，演员以不同的步伐，跳跃、劈叉、大跳、扑跌……演绎山道崎岖难行，他以袖掩面，左遮右挡，进进退退等具有舞蹈美的戏曲动作，表现气候恶劣，走石飞沙，冷风扑面……重要的是在场面的铺排，在人物的行动中，展现俄狄王救民于水火的急迫心情。

京剧擅于抒情，以唱抒情，或写景，或叙事，或是直抒胸臆，从而揭示人物的心里活动，京剧《王者俄狄》有不少以唱抒情的段落，特别是王者明白了先知者暗示：揭开血疑，惩罚一人，百姓得救。此人竟然就是自己，是自己犯下“弑父娶母”之罪，使得国不安宁，民不聊生。俄狄痛苦万分，他没有自辩，只有自责自罚，这时，剧本为他安排了大段充满激情的念白：

苍天啊，……死，对我俄狄来讲惩罚太轻，俄狄千罚万死不足以弥补我所犯下的齐天大罪……俄狄今日要自瞽双目，辞谢众臣，拜别万民，告罪人间，远离这深恋深爱，生死相依的梯国。

翁国生口齿清楚，此处白口犹如江河奔涌，一泻千里，字字句句，带血带泪，充满感情，多少眷恋，多少不舍尽在其中。

京剧《王者俄狄》

京剧是抒情的艺术，大段的唱直抒胸臆，极具感染力，是京剧艺术的亮点，也是戏曲美的独特体现，更是对翁国生演唱功力的考验，一段：

我的妻，我的娘，

我的父，我的先王……

我娶了不当娶的王后， 

妻毙母亡。

我杀了不该触犯的父尊，

死得凄凉。

……

让我去万劫不复的黑暗中度时光。

翁国生唱得酣畅淋漓，尽抒胸臆。京剧的唱，既是叙事也是抒情，揭示了人物内心的难以自拔，最后他选择了“刺目”。他认为，以死谢罪是痛苦的，但那是瞬间之痛。演员在这里演出的，唱出的，道白说出的是充满深意的“潜台词”，他要活着，活在黑暗之中，活在心灵被惩罚，一时一刻不得安宁之中，活在心被一刀一刀的切割，日复一日地淌血之中……至此，观众明白了这就是俄狄对自己最严厉，最残酷的惩罚。观众震撼了，从心底生出由衷的怜悯与敬意。

刺目之血，滴落在衣襟衣袖上，瞬间衣袖变长，同时由白渐渐变成血红色。演员舞动三米长的“水袖”（戏曲术语），一会儿是双袖抖动，一会儿水袖冲天（戏曲称之为冲袖），一会儿收回，一会儿抛出，一会儿转身，翻飞的水袖在背后被接住……由白渐变成为红色的水袖唰唰作响，如刀如剑，一刀一剑，刺向心窝，悲愤痛心尽在其中。这就是京剧的技术技巧，这就是京剧的“戏不离艺，艺不离技，技不离戏”，这就是中国戏曲的诗意美，这就是艺术的夸张与变形。李白有诗“白发三千丈”，戏曲的水袖三米长，有何不可？

从戏曲表演史上看，舞水袖是女性人物的专利，所谓的“长袖善舞”，均指女性，那是一种阴柔之美的载体，男性人物还不曾有过，俄狄王的舞水袖是一种创举，一种突破，一种男性戏曲演员表演手段的拓展与延伸，具有一种充满力度的阳刚之美。最为重要的是用舞动的水袖，给观众可见的视觉形象，形成的是意象，让观众看到的是人物内心的血色波涛。

中国戏曲就是这样神奇的综合艺术，要求演员要唱、念、做、打、舞方方面面俱佳，又不是耍技术技巧，而是要唱出人物，念出人物，舞出人物，让艺术形象屹立在舞台上，甚至在观众的心里扎下根。所以老百姓说“十年可以出一个状元，十年出不来一个好演员（这里指的是戏曲演员）”。由此可见戏曲的表演难度。

京剧《王者俄狄》

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剧《王者俄狄》走向世界的启示

艺术贵在创新，走前人不曾走过的路，拓展自己的表现表演领域，为艺术做出新的贡献，进行新的尝试。作为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京剧，面临如何传承？如何发展的问题，这也是作为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诸多戏剧所面临的共同问题。京剧《王者俄狄》把具有世界影响的希腊戏剧搬上京剧舞台，意在向中国观众介绍世界优秀戏剧文化遗产，这无疑是一种大视野，大戏剧的观念，同时，也是对自身表现力，表演范畴的开拓。这是一种尝试，也是一个独特创作的历程。翁国生和他的团队一次次被国外邀请，参加国际戏剧活动，走上世界舞台，说明了京剧艺术语汇完全可以被世界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生活背景的观众接受，达到沟通、交流、欣赏的目的。浙江京昆艺术中心创作《王者俄狄》所取得的成功，也说明这是一条戏剧传承、发展、繁荣的可行路径。

戏剧是人类共同创作的一笔艺术财富，在艺术审美范畴内，人类的审美有相通之处，然而，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种族在审美的需求上又有所不同，因此，美的需求是多层次，多方面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王者俄狄》在尊重艺术审美共性的基础上，彰显京剧艺术的个性，追求京剧艺术独特的表现，表达方式，从而抵达的是京剧艺术的独特之美，使京剧在世界艺术之林，显京剧艺术之风采。他们的目的达到了，那就是以我京剧艺术之魅力，赢得世界观众。

京剧《王者俄狄》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要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推动中华文化更好地走向世界。”京剧《王者俄狄》创造了一条路径，与世界对话，不失自我，又有所创造 有所创新，从而震撼世界舞台，抵达了相互学习，相互欣赏，沟通交流的目的，使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传播、发展，鲜活地存活于现实生活之中，放出光华。他们做了有益的实验，交出了一份精彩答卷。

京剧《王者俄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