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契生活，丰骨稜稜
———徐棻精神之我见
樊国宾
据小道消息，不久前徐棻老师由上海返成都，端坐高铁无事，戏作打油散曲一首，最末一句是：“戏剧人生无惆怅/挥手去/留秀才人情纸半张”。“无惆怅”大概意思可能是对自己还挺满意的；“纸半张”则是谦词，说的是敝社刚刚出版的这本新书《自在飞花》。
花儿飞舞是十分美妙感人的意象，不管周遭红尘如何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不管周遭一切是罗马帝国晚期的竞技场，还是《华严经》里的烂漫风景，我只要自在。
关于自在，我很喜欢康德的定义：自在就是人可以不计利害、不计现象界的因果关系而去选择自己的行为，它是一个自己可以给自己立法的道德律令。在这个律令意义上，以徐棻为代表的剧作家们，为当代中国戏剧退守住了最后的尊严——由于他们的特立独行，由于他们消极地不愿意做“大家伙儿”，由于他们积极地对趋时的拒绝，他们成了顶天立地的终极价值承载者，他们的戏剧作品因此放射出神性光辉。
《自在飞花》汇集了16个最具代表性的剧本，集中展览了徐棻先生的编剧才华和艺术造诣，每部作品后特意附加的作品解读和剧照，也成了读者、演员了解和研究徐棻戏剧作品创作理念的重要资料。我们希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不仅仅是汇集了16个经典戏剧作品，而是可以通过文字传递出一种“徐棻精神”。
我理解的“徐棻精神”：
一是以非现实题材“介入现实”同样可以做到神契生活，丰骨稜稜。人类只要能把事物放在较广大的脉络中加以考虑，则他的处境中那些看似显然的意义便会消失于无形。戏剧的社会地位在２０世纪早期中期的急剧上升是畸态，是畸形的———它压根就不应该那么“重要”。且不说它的 “私人性”和 “想象性”像小说一样被大面积压抑过，更有甚者，戏剧从一开始就被征调成为国家伦理的社会动员工具，成了灵魂组织的政委。100年来，我们的戏剧虚构活动一直安静不下来，始终是救亡、启蒙、革命、政治、阶级、经济……的人质。我对现当代戏剧作品因为过于“介入”现实生活，导致现实主义美学拜物教对 “私人的、心理的、诗学的”内在本质的压迫和虐待表示失望，对剧作家们没有写出深刻的“普遍性”和“人类性”抱有成见，甚至认为最聪明的人才不在我们戏剧界。但是，毕竟我们拥有徐棻，从原创作品《死去活来》《田姐与庄周》《马前泼水》、到小说改编的作品《死水微澜》《尘埃落定》；从取材于经典作品《红楼梦》的《王熙凤》《红楼惊梦》，到改编自外国戏剧的《马克白夫人》和《欲海狂潮》……表面上都是非现实题材，却强烈折射出徐棻对普遍人性关切的高度和力度，你能说徐棻不是在介入现实和关怀现实吗？恰如法国作家加缪所说：戏剧是最高尚的文学体裁，是最具有普遍意义的体裁。剧作家可以通过作品对社会处境表态，从而保卫日常生活中的自由，同时通过披露世界的本质提升我们改变世界的可能性。古希腊人向戴斯毕斯投石头，驱赶他的戏班子；法国教会拒绝把戏剧演员葬入基督教的墓地……都说明戏剧能给僵化的社会带来危机。
二是让作品去强烈关怀“人类性”，它自动就拥有了“人民性”和“现实性”。这三者的关系实现完美统合是可能的。是的，如果剧作家眼中的现实和一个菜农所看到的现实没什么两样，那我们干嘛需要剧作家呢？就像出租汽车司机，正因为天下雨下雪，你才应该多多出来工作。我们希望剧作家修炼一种审慎和肃穆的气质，即在超越意识形态偏见的同时不要丧失一种基于良知底线的判断力。“在历史认识中持开放心态需要勇气，保持常识要比追求深度更不容易。” 在这里，我们不是提倡方法论上的化约主义，而是应该警惕那种 “追逐和趋附时风”背后的庸俗。徐棻的戏剧实践雄辩地证实了这一点。
三是最好的戏剧作品一定是把“自由”这个概念的边界拓展到了天际之外。徐棻作品里的主人公们让观众醒悟到：我们可以永远不受事实性意义的束缚，我们时时刻刻都是自由的；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我们都可以改变我们过去的意义，可以在超越的冲动中，把命运这个社会强加给我们的负担改变成主体有力量的选择行为。
徐棻老师与中国戏剧出版社有着很深的缘分，从1963年处女作《秀才外传》在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到2023年《自在飞花》的隆重问世，难以置信已经是一个甲子整整60年了，重要的作品都交付给了中国戏剧出版社， 这当然是给我们的一个光荣，激励着出版社今后在推动戏剧生态繁荣、提振社会文化品质方面，继续引领澎湃的时代精神浪潮。
如果我们的戏剧在思考与感受方面不能触探边缘，那就是剧作家的躺平、摆烂、渎职和不作为。戏剧应该充满源发意义，应该装备边缘思想，应该通过精神创造去引领人类征服虚无感和死亡恐惧。
莎士比亚是这样，契诃夫是这样，曹禺是这样，徐棻也是这样。
作者简介：樊国宾，中国唱片集团总经理，中国戏剧出版社董事长，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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