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忘形，方能出神入化
——观瓯剧《张协状元》有感
袁慧琴
近日，看了一出瓯剧《张协状元》，出人意料地好看，赞叹之余，也引发了我的一些感想。首先它灵活生动的表演方式就让我惊讶。它的舞台中间还有一个舞台，演出进行时，前台的演出和后台的演员换服装等都同时展现在观众面前，非常接地气，把那个年代戏剧的状态很巧妙地表现在戏里面，简直是全景式地向观众们展现了我们戏曲的发展历程和现时状况。这台戏演员阵容很整齐，所有演员都在一个风格里表演，没有一个人不在戏里，他们对舞台的表演很娴熟，对这个戏的理解也是很一致的。演员们把这个戏的境界展示得很清楚，功夫、人物、游戏精神，都在里面，这一点导演功不可没。戏里跳进跳出的设计给人以奇妙的感觉。舞台的装置有些像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社戏”的那种状态，给人一种熟络感。这部戏把民间的智慧很巧妙地吸纳到艺术中来。插科打浑的那些话生动活泼，但一点也不低俗，这种民间的智慧让观众们更有亲切感。作为京剧人，看完这台戏我有很多反思。京剧进入宫庭之后就宫廷化了，文人墨客加入进来，对文本进行了修改，向着高雅化的方向走了，就不那么世俗和民间化了，更偏向固守程式化的东西，同时也有一些僵化。艺术种类也像一个人一样，他的学养，他的气质，他的风格都跟他所经历的事情是有关的。所以，不能追求所有的戏都像京剧一样，这样就失去了剧种的特色。只有坚守本剧种的特色，这个剧种才能生存，并成长起来。而反观京剧，要在更细腻这方面多下功夫。京剧的三小戏也基本上是向地方剧种学习。我小时候看过汉剧艺术家陈伯华的三小戏，如《柜中缘》这样的戏简直好极了。我觉得，我们京剧现阶段缺乏的是对生活的探寻和对本质的一种表达。我们更多的是控制在行当中的一种表演。
张协的扮演者方汝将是一个很棒的演员。他把小生的东西用到了极致。他的思路清晰，艺术手段运用得很好。张协几次进庙门忐忑、着急、喜怒哀乐的心情，层次分明，层层递进。人的喜怒哀乐情绪到了极致的时候，动作是变形的。他就用夸张的动作去表现。他的表演大开大阖，能放能收，很了不起。但他巧妙地运用的，都是我们戏曲的程式的表演，整体是在行当里面，但是又突破了行当。可以看出他的基本功很好，熟练地掌握了所有戏曲的功夫，但他不烂用，合情合理地运用到表演情绪中来。他的创造能力很强，不会让观众觉得他是在卖弄技巧。他既表现了技巧，又表现了人物的喜怒哀乐，这个境界我把它叫做“得意忘形”。正所谓“得其意，忘其形”，他在台上游刃有余。就不会去想技巧，时时都会去想这个人物应该怎么样，技巧就自然而然地化到人物中去了。我认为，戏曲的技巧都应该是为了表现人物而使用的，我们有的戏曲演员，强调对技艺的追求，对唱念做打等程式化的技艺很擅长，但缺乏怎么把这些东西放在对人物的表现里面的意识。我想演员和艺术家的分水岭就在这里。在这方面，老一辈的戏曲艺术家们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经典桥段。如李少春演的林冲在白虎堂的一段，当他知道这是一场阴谋时，作为一个武将，他的内心那种怨恨和愤怒到了极点。他这时用了甩发功，甩发的速度和力度陡然而起，震憾人心。这时，他不是要让观众欣赏甩发甩得多好看，而是极度地表现人物的当时心情。
戏曲要发展，要升华，就要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我们是要在这些方面多动动脑筋。话剧演员讲究松弛，好演员一定是内紧外松。方汝将的表演是非常松弛的，但他的松弛是在控制中的松弛，他对于喜怒哀乐，抑扬顿挫节奏的把握是到位的，该松则松，该紧则紧。我想演员表演时一定要找到懈下来时候，否则两个小时全在紧张中，不但演员太累，观众也受不了。
有些演员到一定的时候会有一个瓶颈期，一旦冲出去，就会驰向更加广阔的艺术天地。我认为，这个瓶颈就在于技巧与人物的关系。技巧不是要让观众看得多好看，而是重在表现人物的心情。有些青年演员缺乏的就是神形合一。
方汝将在表演中设计了很多的技巧，让我们观之赏心悦目，赞叹不已。戏曲就是要有技艺，不能平白如水。老艺术家经常对青年演员讲，你的神气不够，一方面是你对人物的理解不够，就是说你得入神呀，你入了神才能出神入化呀，人物入不进去，永远演的就是一个壳。另一方面是要有戏曲表演的神。有时候我们演现代戏很容易搞成话剧加唱。所以，我们不但要演人物，还要演出戏曲的神气。程式化的东西进入人物后，再出来是要带有戏曲的神气的。回想起我当年跟李金泉先生学习《李逵探母》这出戏，人物出场时设计了一个踉跄，然后抖水袖撤腿站住。这是告诉观众这老人家眼睛失明了，出来时着急，一不留神险些绊到，这是戏曲的表演。要是话剧呢，可能就是拄个棍出来走一走，大不了再绊一下。而戏曲就不能这样简单地出来，一定要有所设计。当然走踉跄之前心里要有人物的感觉，不是为了走而走。
作者简介：袁慧琴，中国戏曲表演学会副会长，中国国家京剧院艺术总监，京剧表演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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