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华小说的笔法特色
——长篇小说《串场河传》读后
◎唐应淦
江苏兴化有位生活于乡镇、致力于小说创作的作家，叫袁正华。一直喜欢正华的小说。他的小说构思严谨合理，情节生动有趣，人物个性鲜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也较为典型，身边人身边事，读来甚是亲切。一直期待正华的小说。源于现实而又高于现实的各类桥段，在他的笔下华丽转身，多了几番警醒意味。自中短篇小说集《彩云妹子》初显他的小说能耐之后，我更期待他有长篇小说的问世。现在，这部新著《串场河传》正呈现在你我面前，再次佐证着他颇具功底的笔法特色。
正华的小说是灵动的。这种灵动，主要体现在语言和情节上，够味，酣畅。
语言的灵动离不开修辞的运用。小说中，在少年根宝的眼里，“硕大的太阳宛如一张油汪汪的冷烀饼，黄澄澄、软乎乎地挂在西边天际”。这一比喻很自然地让我想起了宋学孟的《柳叶儿》。爬到柳树上的童年宋学孟告诉三叔，他看到的太阳分明就是“一个大樱桃，鲜红鲜红，全是肉做的”。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这份幻觉是内心的真实写照，是极端饥荒后的条件反射——太饿了，随时都会想到“吃”。换做是我，长期食不果腹之后，一定也会把月亮看成大雪梨，雪白雪白，全是白米饭加冰糖做的。其他诸如把越拉越长的蚂蟥比作橡皮筋，把河滩上摇曳的芦苇比作叽叽喳喳的村姑，把孵化中鸡蛋的血管纹理比作军事地图，把善于搓绳的手比作会吐丝的蜘蛛等，类似的妙喻俯拾皆是。当然还有夸张，网锁选举失败后“恨不得把手上的香烟连海绵嘴一起吸进去”，有寿表态“你就是说出朵花来我也不缴”农保费用；还有拟人、排比、反复、对偶之类，让语言韵味陡增，趣味多多。其他的，像移就的使用同样妙不可言。奘腿奶奶说：“你从巷子里一过，就有一片祥云把巷子照亮了。”这分明就是把立秋当成仙女来说事，仙女下凡才会祥云相伴，才会光亮异常啊。而“网锁不错眼地看着前面立秋的背影，渐渐地从眼睛里伸出两只手来，把立秋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这一拈连手法的传神刻画，让网锁那猥琐的心态无所遁形，也被作者的笔尖剥得一丝不挂。袁正华的高明之处，不是运用了多少种多少处修辞，而是运用时信手拈来，水到渠成，化为句段的有机组成部分。
作品的灵动性，还体现在情节的处理上，不仅仅有高低起伏，悬念迭起，高潮不断，关键是能够拿捏有度，伸缩自如。比如立秋跟有寿讲道理，为何不同意违规建房，有寿追问中满满的火药味，立秋回答时暖暖的人情味，都情理并用，活灵活现；再比如有寿和包工头就建房费用“不到黄河心不死”地讨价还价，有寿的精明小气，包工头的精明理智，又都袒露无疑，恰如其分。尤其是立秋两边劝和，缝补好爱国与小爱萍岌岌可危的婚姻关系，更是推心置腹，切中肯綮，说得小两口心服口服，说得我怀疑人生：正华他从事过婚姻调解员的职业？
作品的灵动性，还离不开人物对话时的巧妙转承。当电工有福伎俩得逞后交代妻子“这些日子不要带我下锅”，本意是人家建新房怕停电会请他吃几天，但妻子却气呼呼地故意曲解：“你又不是山芋萝卜，带你下锅做什么？”读来哑然失笑。当有福夸张说又忙又累，“头都没空洗……觉得头上痒，伸手一抓，一粒小麦在头发根里都发芽了”，有人却这么接过话题：“早知道这样，你抓一把绿豆放进去，过几天就有豆芽菜吃了。”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总能让你在忍俊不禁的同时，暗暗点赞作者灵动的表达技巧。
正华的小说是乡土的。这里可能会有个误区，乡土的风格就是大量使用方言。其实不然。乡土的特质，主要在于描述出独一无二的乡景乡俗乡音乡情。
《串场河传》正是如此。竹扫帚、木板锨，挖墒沟、堆窝积，脱土墼、住丁头府，这里的农具农事和生存状态都是水乡的、平原的、里下河的，不是丘陵地区、沙漠地带、高山雪原的，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可以再来看看那青黄不接时，这里的人家是如何对待山芋的：顽童会在地里偷来生食，农人则一日三餐煮山芋粥、山芋饭，烧山芋汤，炒山芋藤，晒山芋片，还可以烀山芋、炕山芋……山芋和南瓜、胡萝卜一起，哪怕我们吃得满嘴酸水，哪怕吃得“两张脸和胡萝卜樱子一个颜色”，它们依然是里下河子民特殊时段的救命口娘，也是无数光明庄一样的人曾经苦难的独特记忆。
至于“串场河在光明庄反了水，谁也说不清”，当然说得清。串场河自南向北一路奔流，到了光明庄却突然向西来个急转弯，然后再纵情北去。都说“一江春水向东流”，可这段向西流的串场河却是这方水土的唯一，如同连片的垛田地貌是地球上的唯一。正因为反水的串场河湍急汹涌，装载水泥电线杆的运输船在此沉没，也就有了村民帮忙打捞沉船的故事，还有了日后船主帮平安送来养鸡饲料、给罐子奶奶送终的情感延续。这份情感，能且只能属于串场河。
小说中，适时出现的若干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俗语俚语民歌，总是很自然地嵌入相关的语言环境，不着痕迹，或强化着或拓展了所要表达的内容，不可多得。例如，“三九四九冰上走”，“多个青虫吃棵菜”，“钱是不少，咬手。冻出病来，不够打药吃的”，“鸡子不嘘嘘（尿尿）——各有各头绪（去处）”，“三个指头抠田螺——十拿九稳”，“两手摁烂泥——什么都落不下”，“正月里来正月正，小寡妇上坟哭亲人。今年有了二十一哪，死鬼啊，一十七岁进你家的门”，它们一旦与相关的情节勾连起来，就让故事打上了里下河的区域特色。
正华的小说是传统的。这传统，有其文本样式的表现因素，还有对传统文化的扬弃理念。
自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起，后来的小说家就不断有人尝试这种文体。由于章回小说每一回合的标题往往是两节对仗工整、整齐划一的词句，并准确地概括出每一回的大致内容，写作者往往吃力不讨好，更多的喜欢用阿拉伯数字或者一个简短的词语标注，将省下的精力灌注到内容里去。可袁正华敢于再次努力。六十个回目全部采用对仗的句式为题，每一句都是322的节奏停顿，而且都能抓住本回目的主要事件，可谓劳心费神，殚精竭虑。虽说还有几处标题不是完全对应，可再推敲一二，如“鸡断粮绝渡逢舟，买化肥雪中送炭”不妨改为“送饲料绝渡逢舟，买化肥雪中送炭”，但细细品味，绝大部分的标题都能精准定位，恰到好处，这其中的付出委实不易。
作品中，还让我们了解到多重的传统文化，并留给读者多维的冷静思考。男尊女卑是个老古董，时不时地会蹦出来溜达一下。老得稻就提醒儿子“老齐家不能在你这里绝了后”，于是有志夫妇出去躲养超生；出轨，对男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而女子偷了汉，可就丢人了，所以老队长和大憨都能化险为夷。其他的，还有像什么“七不出、八不归”“命里八升、难求一斗”的迷信思想，像奘腿嗲嗲和奘腿奶奶的表兄妹结婚、亲上加亲的婚姻观念，当然要摒弃，但更多的传统需要我们接受和发扬。比方说，光明村人全体认同的父慈子孝、亲人和睦的家庭观，“好天防阴天，有钱防没钱”的持家观，“人家，人家，有人才是家”“叶落归根”的生活观，“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名利观，都是经历过时间考验的正确认知，当然要继承与光大，因此，根宝退休后幡然醒悟，豌豆没有继续高档消费，越来越多的光明人皈依故土，回报桑梓。至于“立秋抢步走上前去，在骨灰盒上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的突然举动，并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对亡灵的尊重，无可厚非。而红事酒席上六大碗和“鱼到酒止”的吃食文化，上梁抢馒头米糕的古老习俗，会情不自禁地勾起水乡人的温馨回忆，只是随着文明的推进，这些已渐渐湮没在时间的串场河里。
正华的小说是时代的。
很显然，正华的长篇集中反映了从集体生产到分田承包的数十年间的农村发展历程，成功塑造了立秋、平安、网锁等乡村百姓的集体群像，体现出作者对于“三农”的关切，属于现实主义的创作范畴。但现实主义不能只停留在艺术地再现，还必须彰显经由观察、思考、挖掘而来的明确主题。《串场河传》正是这样，处处高昂着时代的主旋律，宣扬着社会的正能量。且看改革开放后，光明人从有寿开始第一个吃螃蟹，开店成了万元户，以平安、有志、解放、豌豆等为代表的新时代农民，不向命运低头，不断另辟蹊径，养家禽、做生意、开公司，成为串场河边的第一批成功人士。立秋作为光明村这几十年发展进程中的主心骨，年轻时就常赠人玫瑰，曾把牙缝里省下的五斤大米资助给绝境中的有福一家，后来又一直把邻居奘腿奶奶视同生母般照料，改革初期发生水灾时更是与乡亲们一道守望相助。在被推举为光明村的当家人后，带领乡亲们一起寻找致富门路，治理环境污染，突破发展瓶颈，建设美好乡村，打赢了一场又一场脱贫攻坚战，坚定不移地行进在奔小康的大道上，践行了当初听党话、跟党走的誓言，兑现了带领大家共同富裕的诺言。通过这部长篇小说，我们看到了往昔农村的裂变痕迹，看到了当下干群的新型关系，看到了未来乡村的发展蓝图，因此作品具备了现实的厚度与时代的高度。
其实，袁正华先生的这部新著，可圈可点之处还有许多，例如独特丰满的人物形象，以及每一回大多既能独立成篇又前后照应的构思等，这里不再一一赘述。我只希望他作为水乡作家的中坚力量，继续扎根于五彩的一线生活，继续保持蓬勃的创作活力，为文学、为家乡、为人民捧献出越来越多的好作品。
2023-12-12于江都欧洲城
作者简介：唐应淦，60后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大众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泰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兼理事，《兴化文化史稿》《兴化文化丛书》总校。曾任《兴化文学》执行主编。在《文艺报》《文学报》《江苏作家》《江苏文艺研究与评论》《江苏文学》《芜湖青年》《江苏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只有影子剪不断》、全国首部短信家书《父子拇指情》、散文集《密码人生》、文学评论集《历史的天空有朵云》。曾获兴化市第一、二届“郑板桥文艺奖”，泰州市第五届“稻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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