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舅
外婆去世时三舅十五岁。
那时大舅成了家分开另过,我妈刚生下我,二舅、三舅和小姨跟着太婆和外公一起生活。不久,外公和同村一个寡居的女人住到了一起生活,那家有三个更小的男孩。两家虽然相隔不远,外公却无力照顾自己的孩子了。两个舅舅和小姨成了生产队里年纪最小的劳动力。
太婆那时七十多了,只能在家给孙子孙女做饭洗衣。好在庄上的叔伯婶娘们比较照顾,舅舅和小姨也都不娇气,一天天在大集体繁重的劳动中变得壮实起来。
暑假里母亲把我们送到舅舅家。我们在那边和表姐表弟一起疯玩上十几天,太婆准备好两篮香瓜和脆梨,让三舅和小姨骑上自行车送我和弟弟回家。临出发,太婆关照他们:“你姐负担重,送到了就回来,不要在那留宿。”三舅和小姨便沿着江界河骑行七十里把我们送到家。母亲忙去抽屉里拿出几个鸡蛋,要给弟弟妹妹打蛋茶。三舅和小姨见了,放下香瓜和脆梨赶紧跨上自行车就走。母亲从厨房里小跑出来,冲着他俩背影喊:“路上慢点儿骑。”直到看不见了,母亲才红着眼睛说:“大热的天,百十里的路,连口水也没有喝。”
太婆走了,小姨看上一个南通来卖藤椅的年轻篾匠,勇敢地把自己嫁到了南通。分田到户后,三舅听说江南好赚钱,把责任田留给二舅,一个人去了无锡。
年底回家三舅穿上了西装,虽然皱巴巴的不伦不类,却在老家一群灰布衣裳中鹤立鸡群。每晚家里都有人来向三舅打听去无锡打工的事。三舅便一遍遍讲述无锡的富裕发达,楼有多高,商场有多大,满大街的小汽车……听的人满脸向往,一个劲地问:“王三,有没有我干的活?”“王三,你看我行不行?”三舅看看问话的人说:“无锡是有钱,赚钱要肯下力气呢。”
春节后,三舅果然带上几个乡亲一起去了无锡。在无锡打了几年工,三舅每年春节回来都要给我妈塞上一些钱。我妈不肯要,让他留着娶媳妇。三舅就憨憨地笑:“姐,我还有。”其间,没娶上媳妇的二舅变得好吃懒做,把承包田租给人家,自己成天在外游手好闲。外公晚年得了癌症,坚持要回到自己家里,没多久就走了。后事大多是三舅花的钱。
大伙都知道三舅在江南赚了钱,纷纷要给他说媳妇。三舅憨憨地说:“再干几年,把家里房子建起来再说。”
我妈四十岁去世,三舅从无锡赶到火葬场,抱着我妈“呜呜”地哭:“姐呀,姐呀。”
我妈走后,我因体检不合格没能上大学,准备去跟着三舅打工。我找到位于无锡南长区的一个街道服务站。三舅和十几个工友住在一处仓库里,见到我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我来打工。”
“这不是你干的活。明天到锡惠公园玩一趟,继续回家读书。”三舅塞给我五十块钱。
第二天我起床发现三舅早就出工了。我后悔自己起迟了,决定到附近公园转转,明天再开始干活。惠山并不高,山路却陡峭,我爬到了半山腰已累得气喘吁吁,站在台阶上休息。身后走上来几个扛水泥的农民工,他们戴着蓝色披肩帽,弯腰扛着一整袋水泥,上衣全都湿透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们像一串灰色的大虾,埋着头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这时我看清了其中一张脸,惊得叫出声来:“三舅。”三舅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好玩。晚上回去给你买猪头肉。”说完,继续埋头向上爬。
晚上三舅回来了,蓝色工作服变成了灰黑色,满满都是盐霜,手里果然托着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猪头肉。可我却怎么也吃不下,我终于知道三舅这些年在无锡是怎样赚钱的了——从山脚下扛一包一百斤的水泥到山顶得五块钱工钱。我空着手爬一半就要休息的山路,三舅一天至少要爬四趟!我第二天就回家了,扛水泥,我一趟也扛不了。
三舅突然从无锡回来了,住在我家,每天吃完了就睡,和谁也不说话。我们知道三舅遇到了事,可问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住了半个月,三舅一声不响地走了。三舅回到老家,找人家要回二舅租出去的承包田,每天一言不发地下地干活,再也没有之前在无锡时回到家里的那种风光,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来听人说,三舅在无锡碰到了一个说要和他结婚的女人,把他十几年的积蓄骗了个精光。三舅的房子没能建起来,媳妇自然也没了下文。
过了几年,表姐的公公去世了,表姐牵线让三舅和她婆婆一起生活。三舅四十多岁时终于结婚了,舅妈足足大了他十几岁,孙女都能上学了。从此,侄女变成了儿媳妇,三舅总算有了个属于他自己的家。
舅妈是个胖子,身高个大,为人却和善,处世也周全。我们春节时去给他们拜年,回程时舅妈不仅把出租车叫好了,连车费都提前付过了。三舅勤劳肯干,舅妈精明活络,两口子种了十多亩地,日子过得还不错。除了表姐一家三口,家里其他人对三舅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三舅那张被晒得发红的脸总是憨笑着答应。
三舅和舅妈第一次来我家是我女儿十岁生日。两人一到就手不停、脚不住地帮着家里干活,把我家里能干的活几乎都干完了,最后实在无事可做了,索性把我家里上年收的两袋花生剥成了几十斤花生仁。
舅妈晚年越来越胖,不仅不能弯腰干农活,洗脚穿鞋都得三舅帮忙。
在家里做饭,三舅烧火,舅妈掌勺。到地里干活,三舅干活,舅妈在田埂上陪他说话。到街上采买,舅妈负责讨价还价,三舅大包小包的跟着……到哪儿三舅都带着舅妈,相差十几岁的两个人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舅妈不小心摔了一跤,脑溢血。三舅衣不解带地服侍了几个月,喂饭喂水,端屎倒尿。三舅瘦了一圈,舅妈还是没能留住。舅妈临终时拉着三舅的手:“我就是不放心你。”
“你不要替我愁,不行也去养老院。”那时,我那个光棍二舅已经进了乡里一家养老院。
舅妈走了。那天我去看三舅,他正一个人对着舅妈的遗像发呆。看见我进屋,三舅抹了一把眼泪对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弯不下腰,到那边洗脚穿鞋怎么办呢?我服侍了她十年,到那边哪个服侍她呢?”那是我妈走后我第二次看见三舅哭。
舅妈有十几亩承包田,流转出去每年有一万多元收入。舅妈有两儿一女,舅妈走后,她的另外两个子女不干了——我妈留下的地不能给一个外人拿钱。三舅虽然和舅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依然是个外人。最终,他们给三舅留下一亩多口粮田,剩下的三兄妹平分了。
没了土地,三舅跑到海边一家养殖场干起了塘工,替人家看塘养鱼,一年有三四万收入。
邻居一个孤老太愿意和三舅一起生活。这回表姐不愿意了,说三舅没有良心。当年是她出面撮合婆婆和三舅一起生活,为此受了小姑子和弟媳妇多少冤枉气。本指望三舅来了能帮她照顾家庭,现在倒好,三舅跑去照顾人家了,一年三四万的工资也要留给人家子女,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全都扔下了水。要离开也行,把婆婆的房子还有口粮田都还回来,不能拿着婆婆的钱去替人家养家糊口。表姐越想越委屈,哭得接不上气来。
三舅沉默良久,用那双粗糙的手掌擦了擦眼睛,转身进屋拿出土地证放到桌上。然后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除了舅妈的遗像一包旧衣裳,三舅又一次一无所有。
这年,三舅七十岁。
2024/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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