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乡亲
吃晚饭的时候，诗云说：“唉，也不知道佳荣到底怎么样了？要是扳不过来，这往后筱珍的日子可怎么过？”
佳林把手里的碗一搁：“饭菜塞不住你的嘴？人家的事你操哪门子心？”
吓得一旁的孩子停下了手里的筷子，诗云委屈地嘟囔：“不就是在家里说说？”随手给佳林和孩子各夹了一块鱼，“你别冲我摆脸子，我又没说你什么。”
一家人默默地吃完饭，孩子进书房做作业，诗云麻利地收拾起碗筷，佳林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以色列还在轰炸加沙，电视上到处断壁残垣。佳林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
下午佳林在兔场里剪毛，邻居有余急匆匆走了进来：“佳林，三叔在挨家挨户帮佳荣捐款呢。”
佳林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头也不抬：“她不会到我家来的。”
“佳林，不是我说你。你和佳荣可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你这么多年不理人家，到底是为什么嘛？”
“啪嗒”一声，佳林扔了剪刀，起身把手里光秃秃的兔子关进笼子，又从笼里抱出一只眼睛鼻子几乎都被绒毛遮住的兔子来：“有余，你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
“不是我婆婆妈妈的。我是觉得佳荣这次遭了难，你得帮忙。不说是堂兄弟，就是本乡本土的邻居，你也得帮忙。佳荣筱珍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吧，摊上这事，乡里乡亲的不能眼看着他这条船沉了呀。这可是救人命的事，赌不得气。”
“谁和她赌气了！”佳林一摆手，手里的兔子掉到地上，顺着过道跑了出去。佳林一边追兔子，一边说：“我和你说不清楚，我还要剪兔毛。”
有余看看猫着腰抓兔子的佳林，转身走了。
佳林抓住了兔子，坐下来却没心思剪毛了。昨天他听说佳荣下班时在马路上摔了一跤，在市医院重症监护室里一直昏迷不醒。
碰上这样天大的祸事搁谁家都不轻松，何况佳荣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咋样。筱珍是个要面子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同意三叔腆着脸挨家挨户上门的。有余说得对，乡里乡亲的不能眼看着他这条船沉了呀。只要他们跑到门上来，自己也捐点钱。这可是救人命的事，赌不得气。
佳林不剪毛了，回到家敞着大门看电视。诗云下班回家，看到佳林在家看电视，好奇地问：“今天收工早？”
“头昏，回家歇一会儿。”
“啊？”诗云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炕呀。是不是这两天累了？你歇会儿，我去做饭。”
诗云做好饭在餐厅喊佳林和孩子吃饭。佳林看看门外天已经黑透了，叹了口气，去关上了大门。
诗云收拾好厨房，坐到客厅里和佳林一起看电视。佳林眼睛看着电视机：“下午三叔在帮佳荣捐款。”
“这是好事啊。你捐了多少？”
“我没捐。”
“你咋没捐呢？”诗云急了，一把抢过佳林手里的烟摁灭到烟缸里，“这可是救人命的事，你咋能没捐呢？”
“人家不到我门上来，我怎么捐？”佳林也急了，“难不成我还送上门去？”
诗云一听，也没话了，默默地陪着佳林看电视。
诗云知道佳林和筱珍置着气。可佳林和筱珍到底置啥气，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如果不是佳林和筱珍置气，那佳林娶的就不会是她诗云，而是佳荣的媳妇筱珍。结婚十多年了，诗云没看见佳林和筱珍说过一句话，走路走得顶着面了，也是把头扭过去各走各的。有时候佳荣堆着笑和佳林打招呼：“哥。”佳林也是当成耳旁风，理也不理。刚开始，诗云觉得奇怪，回到家里问佳林，佳林没好气地说：“一对狗男女！”诗云不敢再问，可心里总有个疙瘩，不知道佳林和佳荣两口子到底为啥结下了仇怨？
其实佳林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佳荣和筱珍为啥要这样羞辱自己？自己到部队之前和筱珍说得好好的，退伍回家就和她结婚。当兵两年，筱珍给自己写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信，怎么等自己回家了她却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怎么她没几天就嫁给佳荣了？一定是他俩趁着自己不在家搞在了一起。亏得自己在队伍上天天想着她。佳荣更不是个东西，他娘老子死得早，自己把他当成亲兄弟一样处处维护他。他倒好，明知道筱珍是我对象，他转身娶进了门。这不是打我佳林的脸么？
早上三叔跑到医院说回庄上帮佳荣募捐。筱珍起初不答应。四十岁不到的人，开口向人家伸手，这往后在庄上怎么抬头做人？三叔说：“筱珍，我晓得你要面子。佳荣娘老子死得早，他才三十八，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呀！人生在世，谁还没个三灾八难的？乡亲邻居要来做什么的？不就是困难的时候帮一把？要命的地方拉一把？皇帝死了还求人抬呢，何况咱老百姓？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帮我，咱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你放心，我老汉回去给你出面，你在医院照顾好佳荣就行。”
筱珍看着满头银发的三叔，红着眼圈说：“三叔公，只怪我们没本事，连累您老这么大岁数还跟着操心。您回去捐款也行，只求您千万别到佳林门上去。我说过讨饭也绕过他的家门口，求您老给我留点儿脸。”
三叔叹了一口气走了。筱珍独自坐在ICU门外椅子上发呆。
筱珍这些年一直记恨着佳林。
当年庄上哪个不晓得我和佳林处对象？你当兵两年我给你写了多少信？当年你在信里说得多好听？海誓山盟的，就差磕头发誓了，可你怎么退伍回家转脸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天天在家等你，你呢？回家十天都没见着人影。你把我筱珍当成什么？庄上的小姊妹个个问我哪天结婚？我怎么说？我说佳林回来我还没见着人，等他有空了我们再见面谈？你是有空了，回家十天后你终于有空想起我了。我是你佳林养的小猫还是小狗啊？你什么时候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见了面，你喝得醉醺醺的不说，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不去找你？我到哪去找你？骑着电瓶车跟着你摩托车屁股后面追？我筱珍也不是嫁不出去，我苦巴巴等了你两年，凭什么还要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你不就当了两年兵，有什么了不起？你真的以为离开你佳林我就没法活了？你不把我当回事，有的是稀罕我的人。嫁给佳荣这些年，佳荣从来不给我脸色看，时时刻刻哄着我开心。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满足了。现在佳荣遭了难，我筱珍身单力薄，你放心，我不会上门求你，讨饭我也绕过你家的门。
诗云下班后去了兔场，看见佳林坐在仓库里抽烟，报信似的说：“昨天庄上人给佳荣捐了五六万块钱，佳荣今天做手术了。”
看见佳林不说话，诗云试探着问：“要不我也去给三叔公送点钱？”
“她不会要我的钱。”佳林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地碾，“她说过讨饭也要绕过我家的门。”
“我都嫁过来十几年了，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伊朗和沙特都和好了，你们到底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就好了。”佳林又点上了一支烟。
“我是你老婆，你就不能说给我听听？”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
“不就是你和筱珍当年处过对象？我早就听说了。可怎么没成呢？”
“我哪知道？我退伍回来，今天同学请，明天战友约的，天天被人家请去喝酒接风。等我有空去找她，她不肯见我。好不容易在路上把她拦住，她说我心里没她。”
“你什么时候去找她的？”
“大概回来之后个把星期，十天左右吧。”
“个把星期？十天？”
“是啊，怎么啦？”
“是我也不理你。你当兵一走两年，回来十天才想起来找人家。哪个姑娘受得了？”
“我又不是有空不去找她，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怎么去找她？”
“你呀！你还真是个榆木脑袋。后来呢？”
“后来没多久她就和佳荣定了亲。我找她，她说我不稀罕有人稀罕。我说‘你将来不要后悔！’她说‘你放心，我将来讨饭也绕过你家的门！’”
“两句话没说完就呛起来了？”
“两句话没说完就呛起来了，至今也没说过一句话。”
“唉，怎么说你们才好。我以为多大的事，这些年一直也不敢问，原来就屁大点儿事。值得你们赌气十多年不说话。走吧。”
“去哪？”
“跟我一起去找三叔公。佳荣遭了难，庄上往上数八代也挨不上的人家都帮忙了，我们当哥嫂的不该伸手帮一把？”
“这……你一个人去吧。给你钱。”佳林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塞给诗云。
“钱都准备好了，你还想一辈子和人家赌气啊。走！”
“这……”
“别这儿那儿的，我陪你一起去。筱珍是个女的，放不下脸面。你是个大男人，胳膊上头能跑马，就不会主动低个头？何况当年的确是你做得不对。”
“那……那好吧。”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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