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水电工
2009年二十年同学聚会，很多人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系，不少人问我读的哪所大学，在哪里工作？我回答：“我是一名水电工，在工地打工。”
高中分科后我一直担任班长和团支部书记，成绩稳定在前五名，顺利通过了八九年预考选拔。正当我全力备战高考的时候，母亲突发心脏病离世了，享年四十一岁。
送走母亲，我回到学校拼命复习，想籍此驱散心头丧母的阴霾。高考前夕，学校组织到市中医院体检。所有同学都通过了，只有我的体检表上写着“肺结核”。鲜红的印章像一只无情的巴掌，瞬间把我的梦想打得粉碎。
我悄悄回到了农村老家，在东台人民医院治疗了几个月，九月初成了一所农村中学的代课教师，工资每月50元。我每天四次往返，用脚板丈量着家和学校之间的两公里距离，一心想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经过一段时间考察，我决定办个家庭养鸡场，先学好技术再扩大生产，靠自己的努力走上发家致富道路。第一年养本地草鸡，产蛋率低，辛苦一年刚刚收回成本。第二年改养洋种蛋鸡，没等母鸡下蛋就碰上法氏囊大流行，亏得血本无归。第三年继续举债养殖，除了上班教学，我吃睡都在鸡舍里，母鸡养得毛色发亮膘肥体壮。正当我觉得苦尽甘来的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把鸡场变成了鱼塘。
两千多元的外债需要不吃不喝代课五年才能还清，我打算“走西口”打工还债。绿皮火车摇摇晃晃一路向西，每一站都会从车窗里挤上不少人，车厢里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满了和我一样的追梦人。大伙几乎不敢喝水，去一趟厕所比登天还难。绿色逐渐消失，我的眼前越来越荒芜。车到鄯善，连日的困乏让我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钱包和车票全被偷了。好不容易找到列车长说明了情况，列车长摊开双手说：“没有车票就下车。”
列车轰隆隆地开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扔在一个叫焉耆的小县城，离目的地喀什还有1000多公里，可我兜里只剩下两块钱了。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焉耆街头，所有的马车和牛车都在匆匆赶路，只有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就在我感觉自己要客死他乡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招工广告。我顾不上工资多少，也不管工作干啥，赶紧一路打听着赶过去报名。
我在焉耆的第一份工作没干多久就摔伤了，工资刚好够付医药费。伤愈后我找到一份代课的职业，兜兜转转又成了一名教师，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所，有了一份固定收入。可惜没多久学校就放假了，我再次失业。
我每天在县城里转悠，忽然有一天在一个建筑工地门前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我在离家半年以后第一次听到了老家的口音，顾不得门卫在身后骂骂咧咧，冲到说话人眼前问：“你是苏北的？”对方说：“嗯啦，苏北如皋的。”
我成了建筑工地上一名推着小车拉混凝土的小工，每天工资十元五角。我时常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在工地上我认识了不少来自老家的师傅，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新疆，工作一年可以带回家二千块钱左右的纯收入，我似乎看见了还债的曙光。两个月后，一个老师傅劝我：“小袁，你年纪轻轻的，不能一辈子做小工，要学个技术。”那时工地上流行一句话“吃三干五睡十六”，一天活干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哪有精力学习呀？老师傅的话一下子将我打醒了，我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卖力气的小工。于是我到书店里买回相关书籍资料，在工友们睡着之后慢慢啃。
我一边学习理论知识，一边跟工地上师傅请教，几个月后已经算得上半个施工员了。年底一位工友说明年准备到无锡，问我愿不愿意一起？我当然愿意了。
工友拉了一帮人在无锡承包了四栋楼土建施工，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被赶鸭子上架干起了施工员，工资五百一个月。我边干边学，工地结束，我也“毕业”了。
年底我回家结婚。
女儿出生后，我和妻子一起在距家十公里的东台市区找了一家厂上班。我们把家安在厂里，孩子睡在宿舍里，我们有时间就过去看一眼。厂里生产塑料手套，车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半年时间我和妻子的头发变得枯黄，脸上的皮肤也粗糙不堪。我意识到生产原料有毒，和妻子商量之后辞职回家。
孩子还小，没人可以托付。我只好继续留在老家，一边种地，一边开了个小商店补贴家用，农闲时买了一套模具生产粉笔，推销给周边学校。
我发现农忙时节农村人没有时间到街上去买菜，干脆买了一辆“嘉陵”摩托车卖起了蔬菜。卖菜过程中又发现农村对于活鱼的需求也很大，又焊了一对铁皮水箱贩卖鲜鱼。每天夜里两点起床，开车到东台批发好蔬菜，再到戴窑水产批发好鲜鱼，回到家刚好天亮。匆匆吃一碗早饭就骑上摩托车走村窜巷一路叫卖。那时我的摩托车两侧挂着水箱，后座码放着各种蔬菜，简直是一座行走的小山。一早上卖完鲜货赶紧回家制作熟食，傍晚还能再赶一波卤菜生意。
卖鲜货卤菜虽然辛苦，收入却颇丰，有时候一天就有几百块钱收入。可那只是个季节性的营生，一旦过了农忙，农村人自家的蔬菜就吃不完了，鲜货再难有人问津。于是我换了一辆“幸福”牌摩托车改行干起了摩的。
卖菜的时候觉得开摩的很轻松，兜着风就把钱挣了。开上摩的才知道好多年轻人都在镇上开摩的，僧多粥少，一多半时间是凑在一起打牌。
我没有时间打牌，也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摩托车上睡大觉，干脆去了邻村砖瓦厂拉坯积坯。砖瓦厂是力气活，幸好我年轻力壮，两年时间硬是一个人挣下了两个人的工钱。
手上有了点积蓄，刚好市场上兴起养獭兔，搞养殖的念头又开始在心里作祟。我建起一间兔舍，到盐城花高价买回几对种兔，摇身一变成了兔司令。
獭兔的繁殖力特强，兔场很快就兔丁兴旺。养兔成功了，可卖兔成了难题。养兔前只知道兔皮值钱。等兔养成了才知道，兔皮要送到河北才值钱，本地没有收购点。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把兔皮贱卖给皮贩子，把兔肉三分不值二分地送给小饭店。
几年的辛苦一朝付之东流，兔场黄了，我也慌了。那几年我感觉运交华盖，生活似乎一直在和我开玩笑，无论我怎么努力，最终都难逃失败。
幸好女儿能上幼儿园了，白天可以托付给做教师的父亲，我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回工地上去干我的老本行，不仅不要本钱，收入还稳定。我坚信美好的生活是奋斗出来的，生活不会永远亏待努力奔跑的人。
可是，阔别六七年，工程技术的发展又让我成了一名跟不上时代的门外汉。我做施工员的时候，脚手架是竹子的，只有龙门架没有塔吊和升降机，排水管是铸铁的，进水管是镀锌的，现在排水管换成了pvc，进水管换成了ppr。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哪还敢说自己是技术员，只能一切从头开始。
我老老实实跟着师傅从敲墙凿洞开始一点点学习，一年后成了大师傅，两年后开始单独承包水电安装分部工程。
我跟着项目四海为家，结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见过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在那些孤旅天涯的夜晚，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成了我梦中的思念。我开始把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写成文字，十几年下来，我在工棚里写下了近百万字的小文章，先后在工地上出版了散文集《串场河边》和小说集《彩云妹子》。
女儿读大学之后，我不再自己承包工程，改为帮大承包商做技术管理。做水电安装二十多年，我熟悉每一道施工规范和程序，见证了建筑材料的更新换代和每一次工程技术革新，也见证了中国城市三十年的发展与腾飞。
我的前半生一直为了生计奔波，虽然历尽坎坷，所幸一直没有放弃。虽然我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今历尽千帆之后回望，曾经的每一步都是人间值得。我感恩生活赐予的苦难，更感恩生活赐予了我坚强。
三年前我终于回到了老家。去年我的长篇小说《串场河传》出版了，许多人喊我老师。其实我知道，三十多年来我走过祖国的千山万水，干过形形色色的工作，说到底，我只是一名水电工。
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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