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路德维希--冯-费尔巴哈(1804-1872)的履历很有意思,可以查到他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巴伐利亚候选国兰茨胡特,逝世于德意志帝国巴伐利亚王国纽伦堡。两个相距仅160公里同为巴伐利亚的城市位于不同时代的不同帝国,欧洲的历史特别是近现代错综复杂,而人文思想就更为丰富。
费尔巴哈被列为西方哲学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学派、世俗人文主义者、青年黑格尔学派,其著名思想:宗教是人内在本性的外在投射。这位海德堡大学学习神学时对黑格尔感兴趣的学生,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特意到柏林跟随黑格尔学习哲学,之后又学习自然哲学并任大学教师,1930年匿名发表了第一部著作《论死与不朽》,抨击个人不朽的概念,拥护斯宾诺莎的“人死后会被自然重新吸收”的哲学,因思想激进而被逐出大学讲坛,依靠妻子在一家瓷厂的股份收益为生。
1839年他发表了《论哲学和基督教》,宣称基督教事实上不但早已从理性中消失,也从人类生活中消失,只是一个固定概念。1841年发表的《基督教的本质》认为人就是他自己思考的对象,将宗教归结为知觉对无限性的认识,也就是说上帝不过是人的内在本性的向外投射。书中论及上帝作为理性的存在、道德的存在,在爱的方面是为了适应人类本性的不同需要。
费尔巴哈认为把上帝看成离开人的存在而存在,会使人相信启示和奇迹,会损坏和消除人类最重要的感觉,就是对真理的追求,他认为基督教的上帝只是一个幻象。但他不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其称之为“人道主义的神学”中以人为上帝,力图应用主观的感觉恢复所谓的神性。这个思想使他被一些革命党人看成英雄,但他自己从没有参加政治活动,全部精力用在写作上,只是明白地反对君主制度,认为无限制的君主国是不道德的国家,他的思想对卡尔-马克思影响很大。
商务印书馆1981年开始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里收录了费尔巴哈的《宗教的本质》,这套丛书前后出版了十二辑近五百多中书籍,所选著作立场观点不局限于一派,学科领域不限于一门,是文明开启以来各个时代、不同民族精神的精华,代表着人类已经达到过的精神境界,它以橙、绿、蓝、黄、赭五色对应收录哲学、政治-法律-社会学、经济、历史-地理、语言学不同学科。
《宗教的本质》一书开宗明义宣称,人的本质或上帝已在《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阐明;而异于人的本质、不依靠人的本质的实体,就是自然。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而依赖感的对象,亦即人所依靠并且人也自己感觉到依靠的那个东西就是自然,自然是宗教的最初原始对象,就像光对于眼、空气对于肺、食品对于胃。
人总不会是一个离开光、空气、大地、水和食物而存在的东西,是一个依靠自然而存在的东西。人对自然的依赖性在动物阶段的野蛮人中是个不自觉、不自省的依赖,将它提升到意识中,表象它、思量它、承认它,就进入了宗教。一切生命都依傍于季节的变化,只有人类用戏剧式的观念和过节日的行为来庆贺季节的变化,表示季节变迁或日月盈亏变化的节日是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宗教表白。
有些人认为在自然之中除了自然本身还有另一个实体,自然被一种与它不同的实体所充塞、宰制,费尔巴哈认为这个像精灵一样的实体就是人自身的精神、人的幻想、人的心情,这种心情不由自主地潜入自然之中,把自然变成了人的本质的一个表征和反映。在很多宗教里,这个实体就是神,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上帝。
一些哲学家认为,神即使被表象为一个异于自然的超自然实体,也依然是一个存在于人之外的客观实体,这个客观实体——世界、自然——原来就是神!自然的存在不像有神论者认为的那样寄托在上帝的存在上面,相反,上帝的存在,以至于对上帝存在的信仰,都寄托在自然的存在之上。
书中提到,如果相信上帝是存在于人的心情、人的理性之外,绝对地存在着,不管有没有人、是否想到他、是否祈求他,他都同样存在,那么,在这个信仰里支配你的不是别的,正是自然。自然的存在不需要人的存在来支持,不依赖人的理智和心情为基础,如果神学家们认定上帝是一个独立于人的思想而存在的实体,那么这个观念也同样属于异教徒的诸神,比如星辰、树木、动物。
上帝是超凡的、超人的最高实体,就其起源和基础来说,是在空间方面、视觉上的最高实体,是天空和它那些灿烂的现象。一切只要有点生气的宗教,都把它们的神灵搬进云端、太阳、月亮或星辰中去,一切神灵最后都化作苍茫的太空,上帝是充满秘密的不可思议的实体,这只是因为自然对于人,特别是对于教徒,是个充满秘密的实体,是不可测度的、伟大的、无限的实体。
费尔巴哈认为,上帝是一个超出人类意愿的、没有人类欲求和情感冲动的、永远如一的、依靠不变的法则主宰也会永远不变地维持下去的实体,如果这个实体不是那历万变而始终如一的、合乎规律的、无情无私、毫不任性的自然,又是什么呢?作为自然创造者的上帝,固然被表象为一个与自然有别的实体,但这实体所包含、表达的东西,实体的实际内容,却只是自然。
凡在自然中看见的东西,我们都设想它在上帝中,把它想作自然的创始者,不是道德的、精神的实体而是自然的、物理的实体。上帝崇拜如果只是根据上帝是自然的创造者这一点去崇拜,而不把设想的性格加之于上帝,不把它想成道德方面、人性方面的立法者,那么这种崇拜将是个纯粹的自然崇拜。
按费尔巴哈的思路,自然的能力不像全能的上帝那样漫无限制,不能随时为所欲为,它的产生作用和活动是符着在条件上的,如果自然现在不再能够以原始的产生作用产生有机体,或者不再如此产生,我们不能推断它过去也不能。地球的性质现在是稳定的,剧烈变化的时代过去了,然而,正如人只有在非常的时候才能发挥非常的能力,只有在极度兴奋和激动的时候才能做出别的时候绝对做不到的事情,正如植物只有在萌芽、开花和结果的时候才产生能量,地球只有在它的地质剧变时代才展开动物性的生产能力,我们只认识自然的现状,难以就此推论现在不发生的事情在别的时候也不发生。
自然之有变化,尤其是那些最能激起人的依赖感的现象之变化,乃是人之所以觉得自然是一个有人性的、有主意的实体而虔诚加以崇拜的原因。只有太阳从人眼中消失,把黑夜的恐怖加到人的头上,然后再次出现,人才向它跪下,对它出乎意料的归来感到喜悦并为这喜悦所征服。如果大地上一直有果实,怎么会显得好像是出于恩赐呢,唯有自然的变化才使人谦卑而虔敬。宗教就是把必然规律看作有主意的能赏赐的实体。
对于自然的依赖感,配合着把自然看成一个任意作为的、人格的实体这一种想法,就是献祭的基础,自然宗教基本行为的基础。宗教的整个本质表现并集中在献祭之中,献祭的根源是依赖感:恐惧、怀疑、对后果的无把握、未来的不可知。献祭的结果、目的则是自我感:自信、满意、对后果的把握、自由和幸福。去献祭时,是自然的奴仆,献祭回来,是自然的主人。因此,对自然的依赖感是宗教的根源,而从自然手中获得解放,则是自然的目的。
换句话说,自然的神性诚然是宗教的、并且是一切宗教以及基督教的基础,但人的神性则是宗教的最终目的。
宗教的前提,是意志与能力之间、愿望与获得之间、目的与结果之间、想象与实际之间、思与是之间的对立和矛盾。在意志、愿望、想象中,人是一个不受限制的、自由的、无所不能的东西——上帝;但在能力、获得和实际中,则是一个有条件的、有所依的、有限制的东西——人,是一个在有限制的、与上帝相反的实体之下的人。
思想、愿望是我的,但我所思所欲的却不是我的,而是在我以外、不依靠我的。破除这个矛盾或对立,乃是宗教的意图和目的。宙斯之所以为神,只在于他是气象学上各种自然现象的原因或本体,是自然现象的主宰,自然运行系于他的定夺,是一些有意志的行为。所以,独立于人的意志的东西,使宗教在对象也就是客观方面依赖上帝的意志,而在人的方面也就是主观方面则依赖祈祷,祈祷的对象是依赖意志,是一种可以改变、可以祈求的东西。
一个人若没有希翼,也就没有神灵。希腊人强调诸神的不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愿意死亡,什么地方你听到人们悲歌人生的无常和苦恼,就能听到人们歌颂不死的天神。希腊人从宇宙洪流中引出诸神,这个诸神的洪流实际上只是人类情感的流溢。诸神的本质就是祝祷的本质,诸神是超人、超自然的实体,祝祷也是超人、超自然的事情。
人们通常在不幸中投靠宗教,求助于上帝,想起上帝,这个现象是宗教本身的根源。在不幸中、灾难中,人们感觉到不能如愿,束手无策,此时追求拯救的渴望越强烈,追求自由的冲动也更炽盛,祈求不受约束的愿望越坚强,困苦的威力将人的意志激发到极度的超人的力量,就是神的力量,神是没有任何困苦、任何约束的,诸神能够做到人所企望的事。
你的心是怎样的,你的上帝便是怎样的,人们的愿望是怎样的,他们的神就是怎样的。希腊人有着有限制的神,他们不愿永生,只想不要痛苦的死,轻松地生活,他们的愿望留在实际的基础上;而基督徒的上帝是无限制的、超越的,亦即绝对幻想的愿望,天堂里一切自然的限制都告消除,那是没有日与夜、没有痛苦轮转的非尘世的幸福,是无穷的、无限的、不可言说的、不可描述的天福,作为理论对象的天福,就是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