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的一本书,他出自奥匈帝国一个犹太富商家庭,十六岁前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后进入维也纳大学攻读德国文学和法国文学并在1903年获得博士学位。茨威格一生著作繁富,涉猎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游记、文学评论、传记等,并翻译文学名著,最享誉文坛的成就是中短篇小说和传记。
其传记代表作当推论述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巨著《三大师》,还有记述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的《自画像的名家》以及《罗曼-罗兰》。他的作品既经受得住苛刻的批评家挑剔目光的繁富审视,又拥有数以千百万计的热心读者,世人公认茨威格是20世纪上半叶德语中短篇小说三大家之一。
1933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移居伦敦,不久赴美,1940年前往巴西,在法西斯势力甚嚣尘上的日子里,他看不到人类战胜法西斯的希望,绝望了,1942年2月22日他偕夫人在巴西寓所服毒自杀,留下遗书:与我同操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洲也已自我毁灭。。。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为好,愿我的朋友们经过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和茨威格的那些大部头著作相比,《人类群星闪耀时》只是一本小书,副标题是十四幅历史袖珍画,不是小说不是传记也不是报告文学,但有小说的扣人心弦、传记的真实和报告文学的现场感,此书面世当年德国大学生几乎人手一册,作者序中有一句话: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唯一的一个日期,唯一的一个小时,甚至常常系于一分钟。或许这是戏剧性的一句话,却很难否认那些历史瞬间给未来人类带来的影响。
第一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刚从秘鲁旅行回来,对有关西班牙殖民印加帝国的经历兴趣非常,首个短篇“不朽的逃亡者”讲述的是1513年9月25日发现太平洋的瞬间,看似滑稽的标题,在征服美洲的欧洲人角度却是改天换地的一段经历。哥伦布发现美洲时以为是新印度,对黄金国的描述让整个西班牙如醉如狂,远航探险成为时尚。于是,胆大鲁莽的冒险家之外,试图大发横财的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想甩掉债主的负债者、穷困潦倒不得志者、被法警追捕的逃犯,各种乌合之众都涌向远航船队。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来到新世界的圣多明各岛也叫海地岛,但他没能做好一个殖民者,几个月就失去了分给他的土地彻底破产,然后躲进一个空的大木箱混上了一艘从海地岛前往美洲大陆,准备开发新殖民地的船。
这艘船在巴拿马地峡停下,血腥屠杀了土著人并掠夺到黄金后定居下来,巴尔博亚不久后成了这块殖民地真正主人,国王派来新大陆的总督尼古萨抵达时,巴尔博亚不给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萨在被驱逐后的归途中溺死在大海里。为了聚敛黄金向西班牙王室进贡以便免受惩罚,他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掠夺附近土著,联合了当地的卡雷塔酋长一起征服其他印第安人并娶了酋长女儿为妻。
巴尔博亚在土著人中树立了巨大权威,当地势力最强大的柯马格莱酋长也馈赠其黄金,并告诉他群山后面有一片辽阔的海洋,那里居住的一个民族的国王饮食都用黄金器皿,到那里只要几天路程。巴尔博亚知道他得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黄金国的线索,同时证明了大西洋之外另一个大洋的存在,哥伦布等著名航海家都没找到通往那个大洋的道路。发现这条路就是发现了环球航行的海路。
巴尔博亚十分清楚,为了赎罪也为了博取不朽荣名,他必须采取行动成为第一个横越巴拿马地峡到达通往印度的南海的人,征服哥伦布曾经许诺要找到而始终没找到的黄金国。于是他带着他那块殖民地里所有的一百九十个士兵开始穿越地峡,在十八天艰难困苦的行军之后,9月25日,他带着190人中还能行军的67人攀登最后一道高高的山峰,在接近顶峰时,他让队伍停止前进。
巴尔博亚要独自一个人成为横渡浩瀚的大西洋之后又看见另一个未知大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徒。他左手举旗右手提剑,缓缓登上峰顶,哥伦布和他的后继者年复一年徒然寻找的神奇大洋,它的波涛拍打着美洲、印度和中国海岸的大洋,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太平洋万顷碧波展现在山峦之下。
巴尔博亚痴迷的目光凝视着远方,那是山丘之后的秘鲁,传说中的黄金帝国,但手下的人马不足以征服一个帝国,于是先带着士兵回到了巴拿马地峡,人民像尊崇上帝一样崇敬这个冒险家和反叛者。然而好景不长,二十艘军舰的强大舰队带着西班牙皇室派来的新总督佩德罗-阿里亚斯-达维拉到达殖民地。
bb达维拉邀请巴尔博亚商谈,巴尔博亚前去赴会,进门时迎面而来的是巴尔博亚发现南海的伙伴、多年的战友和密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宣布他被捕了。同样渴望不朽的皮萨罗对除掉一个桀骜不驯、无所忌惮的拦路人正中下怀。几天后,新总督判决巴尔博亚和几个最忠诚的伙伴因叛乱罪被送上断头台。自此,人类后来的历史上,只知道摧毁印加帝国、建立西班牙秘鲁殖民地的征服者是皮萨罗。
书里还讲述了若干故事:拜占庭的陷落,奥斯曼帝国攻占东罗马帝国首都的最后一战,世界格局由此改变;滑铁卢决定胜负的一瞬,如果拿破仑的援军比普鲁士军队先期到达,欧洲的历史将会重写;飞越大洋的第一句话,第一条跨越大西洋的跨洋电缆将人们的距离感彻底改变。正在观看着的巴黎奥运会,将那篇“一夜天才”的故事牢牢引进脑海,那是关于法国国歌马赛曲的诞生,1792年4月25日。
1792年,法国和德国之间上千年的战斗将再度开始,一方以捍卫自由的名义,一方以维护旧秩序的名义。国民议会和路易十六一直举棋不定,对是战是和犹豫不决,4月20日法国国王终于对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4月25日驿站信使把宣战的消息从巴黎带到斯特拉斯堡,人群从大街小巷、千家万户涌向广场,全体驻军全副武装接受战前最后检阅,军乐队奏起第一支革命临时战歌《前进吧》,这是一支略带刺激性、放纵而有诙谐意味的舞曲。
斯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从一个集会赶赴另一个集会去激励民众,演说空当里忽然看见坐在身边的要塞部队年轻上尉鲁日-德-利尔,于是想起半年前这位军官写过一首不错的自由颂歌,于是随口问鲁日是否有意借这个爱国热情高涨的机会为将要出征的部队写点东西,比如给明天就要奔赴前线的莱茵军写一首战歌。
鲁日从不把自己当做作曲家,他的诗从不曾刊印,几部歌剧均遭拒绝,但为了让达官和好友们高兴,表示乐于从命。夜间躺在简陋的斗室里,流贯在胸中的力量推动着、牵引着他的情感喷薄而出,一场从未经历过的风暴向他袭来,旋律越来越顺从敲击的节拍,那是欢呼的节拍、整个民族心脏跳动的节拍。
鲁日奋笔疾书歌词和乐谱,越写越快,犹如笔录别人的口授,那股极度兴奋本非他所拥有的热情,而是凝聚于唯一的爆炸性的一秒钟的魔幻伟力,把这位可怜的业余作者千百倍地拔高,把他像一枚火箭射了出去,直抵星辰,刹那间闪耀着灿烂的光华和火焰。东方破晓之前这支不朽名曲已告完成,第二天的沙龙上“莱茵军战歌”被市长夫人首唱。
之后,人们有一两个月没再听到莱茵军战歌,印刷和手抄的歌片在漠不关心的人们手中展开、传递。6月22日在法国的另一端,马赛,五百名身穿崭新国民卫队制服的年轻人在宪法之友俱乐部参加送别志愿者的聚会,宴会上一位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学生举起右手唱起了莱茵军战歌,电光火石间,犹如火星落进火药桶,这些明天要上前线的年轻人感到歌词表达了内心深处的意志,不断要求再唱,很快,曲调成为他们自己的。
这支歌被成千上万的人唱起来,7月2日五百名志愿者出发时,歌曲跟着他们一起前进,行军每到一个村庄,他们放声齐唱,他们不知道它的作者也不知道是为莱茵军创作的,很快这首歌被称为《马赛曲》,7月30日马赛营以军旗和这支歌为前导穿过市郊进入巴黎,两、三个小时后,马赛曲传遍巴黎。
马赛曲雪崩似的迅猛传播,胜利的进程势不可挡,宴会上、剧院里、俱乐部里,后来甚至教堂唱完赞美诗后也唱这支歌,一个月后马赛曲成了人民的歌、全军的歌。共和国国防部长赛尔旺紧急命令印制十万张歌片分发全军,马赛曲如同长着双翅的胜利女神翱翔在法国一切战场的上空,令无数人热血沸腾,令无数人沙场殒命。
而默默无闻的工程部队上尉鲁日正在一个小驻防地画着防御工事的草图,命运不宽恕这位擅自闯入不朽者行列的业余作者,不幸的鲁日此后在人世四十多年,一生中只有一天真正有创造性,他被赶出军队,被取消了退休金,做过各种各样并不总是干净的小营生,艰难地度过渺小的余生。1836年他以76岁高龄去世,没人知道他是谁。
又过了一代人,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马赛曲已是法国国歌,法国各条战线再度响起这支战歌,这位小小上尉的遗体才被移葬到荣军院,和波拿巴的遗体放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一支不朽名曲的极不出名的作者,终于长眠在祖国的荣誉墓地,作为独一无二的一夜诗人、一夜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