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来青葱计划？”我们问是枝裕和。
“为什么呢？”他停顿、想了想，“因为我从来不拒绝学生的提问。”
初秋的北京，关心电影的年轻人们有些兴奋。日本电影导演、编剧、制作人是枝裕和，走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校园，和他的老朋友贾樟柯一起和学生们展开对话。
这是由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和香奈儿共同发起的青葱计划电影大师班及主题影展。从9月19日至22日，围绕“成为导演之前——电影的现实与虚构”这一主题，青葱计划发起人李少红，青葱计划理事长王红卫，策展人马可·穆勒，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贾樟柯、导演是枝裕和、张艾嘉和学者戴锦华，共同为年轻学生们带来了他们的经验分享。
如果说这些平日里在天南地北的大师们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正在为年轻一代努力。九年前，为了扶植青年导演，李少红发起了青葱计划；从影以来，张艾嘉一直致力于发掘、支持华人导演；是枝裕和将支持新人作为现在工作的一大重心；贾樟柯则作为中国电影导演协会会长，将更多青年电影人带向世界；戴锦华在校园内外都是大家最熟悉的电影老师。
年轻人有问不完的问题，影展一票难求、在活动的现场，拿着电影海报、等待签名的学生们排起了长队；NOWNESS记录了这三天发生的对话和大师们会面的瞬间，并对是枝裕和、张艾嘉进行了专访。
“我和是枝导演相识在1998年。那时候，我带着我的第一部影片《小武》，是枝导演带着他的第二部影片《下一站，天国》，我们一起参加了好几个电影节。”贾樟柯用一段记忆开启了这场大师班。上世纪末的法国南特、釜山，几张亚洲面孔时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聚会的人里有当时的两位“新人” —— 贾樟柯和是枝裕和。这是他们友谊的开端。“这些年，我们一直彼此关注对方的创作。”贾樟柯说。
这同样是对是枝裕和非常重要的友谊，“我和贾樟柯是朋友，可能我年龄稍大一点，但我们出道在差不多的时代。我朋友很少，在很少的朋友当中，他是重要的一个。”1998年的初识，在是枝裕和记忆的版本里，故事还与另一位导演——对是枝影响深远的侯孝贤有关：“那时我们走在大街上，侯孝贤突然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了，向我们打招呼。他给我们买了口香糖，说这个给你，我当时非常高兴，觉得即使没拿奖，有了这个口香糖就没白来。”
是枝裕和与贾樟柯在1998、2015年的两次合照
2015年的戛纳电影节，《山河故人》放映结束，“我看到身后的是枝裕和泪流满面，他像一个兄长一样。”贾樟柯的描述有让在场的人回到那个黑暗放映厅的魔力，“我们除了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还拥有另一个星球，那就是电影的世界。我相信这样的交流，让创作者们虽然在不同的国度却并不孤单。”他说。
在世界各地相遇，现在这场校园大师课的种子早早埋下。“2018年的戛纳，我看到贾樟柯导演像今天一样带着学生，看到中国年轻的电影人有这样的交流，我感到很兴奋。今年再次见面，我也和贾樟柯约定好，如果之后有机会再交流，我一定会作出自己的回应。”
在大师班，贾樟柯与是枝裕和决定复刻经典合照，这一次，他们交换了位置。
如何为新人提供帮助，是当下是枝裕和最关心的事之一。今年，是枝裕和与香奈儿在日本发起了Tokyo Lights项目，发掘并支持日本的年轻导演。“从业30年的我，也希望为年轻人创造一个更好的条件，我也深感这是自己的责任。”这期待亦是超越国界的，“海外也有很多非常热爱日本电影的观众，我非常珍惜他们，希望能够回应他们。”
现在，是枝裕和与贾樟柯一起走进校园报告厅，面对台下的学生们，他分享的第一件事，是成为导演之前的自己。
成为导演之前，是枝裕和在电视台从事纪录片拍摄的工作。他第一部电影作品是《幻之光》，在国际上受到了热烈的关注，也因此使他长久走上电影导演之路，在这部出道作品中，他预先设计好了所有的分镜，他在东京电影节上碰到了侯孝贤。
是枝裕和与贾樟柯
“侯孝贤问我，《幻之光》里，你已经提前把分镜做好了吧？可是为什么没有先看演员表演再思考这件事呢？他们在你眼前表演，风向什么的应该都是不一样的，你一直拍纪录片，应该懂的。”当时还是新人的是枝裕和很震惊，他觉得侯孝贤说的非常正确。“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指导。后来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作品，我都在不断消化他所说的这些话。”
或许这是属于年轻是枝裕和的“大师班时刻”。现在，他耐心地回答台下年轻人的问题，时而陷入沉思。
是枝裕和
一位学生问他：“因为时间和预算的原因，有些镜头最后可能‘浪费了’，您觉得有可能从剧本阶段就让拍摄变得准确吗？”
他思考了片刻说：“这是一个好问题。我觉得并不是说不需要就可以不拍，正是因为你拍了那些不需要的东西，在后期，你才知道什么需要展现。我认为不存在浪费的说法。”
“那我们如何处理拍摄过程中影片的构想与准备阶段产生的偏差呢？”另一位学生紧接着提问。
是枝裕和
“其实道理是一样的。就像《步履不停》的拍摄，一开始想拍母亲，结果拍的是父亲的主题。” 是枝裕和接着说，“在拍《小偷家族》的前一天，片中小女孩的门牙掉了，最开始拍摄的时候我们就先给她装了一个假牙，后来我意识到掉门牙这件事对小孩子来说是一种成长，所以我就加了一场换牙的戏。”
“有的时候你在拍一部作品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情况，我到底想要描写什么？我到底想要把这部作品带向哪里？”这也许是每一个创作者都会面临的困境，“前辈”的经验就是，“没关系，拍下去，慢慢地这条线就会变得清晰”。
张艾嘉与“青葱计划”的缘分，始于李少红导演的邀请。而她抵达北京，担任今年“青葱计划”大师的理由，则是充满共情而坚韧的——“因为困难”。
张艾嘉与李少红
“对年轻人来说，开始是困难的，而开始之后，迈出第二步同样难。作为电影从业者，当我们到了某个年纪，就很希望能够协助他们。”
亲历港台电影发展风起云涌，如今电影市场面对平台转型，张艾嘉也在思考电影的未来。“我们面对的困难没有变化太大，华语片最大的问题就是市场。而且老实说，因为平台发展，现在的环境跟以前不一样，我们也是在学习。”
张艾嘉与李少红
她与李少红曾在2022年的电影《世间有她》中各自执导一个篇章（此片亦有另一位女性导演陈冲参与），以各自的风格，关注着社会现实和女性处境。在“成为导演之前——电影的现实与虚构”影展开幕论坛上，当被问到对“现实与虚构”的理解时，张艾嘉回忆起她拍摄《相爱相亲》时的一次经历：
一场浓雾打断了本该如常进行的迁坟戏，摄影师李屏宾担心什么也拍不清。张艾嘉却坚持等待。渐渐，雾开始散去，她灵机一动，决定在雾中点燃鞭炮，火光划破浓雾，热烈而悲情。
张艾嘉
现在，张艾嘉主演的新作《女儿的女儿》，由青年导演黄熙执导，导演是从侯孝贤剧组成长起来的新人（这位不在场的大师，或许是论坛中几位导演隐秘的缘分）。“我们在场就是帮年轻人解决问题，用我们的经验协助他们。”她告诉我们，自己并不会轻易答应与新人导演合作，也不能接受以“挂名”的方式参与项目。
“我自己一直感受到，电影行业其实并没有变成一个真正健康的行业。电影需要被尊重。”成就了无数经典的张艾嘉，依然充满勇气、决心和热烈的活力。“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认为电影是我的终身职业。我曾经有过最好的票房记录、也有过不好的票房记录，有拍过好的戏、也拍过不好的戏，上上下下都经历过，但我从未沮丧到想要离开。”她告诉我们，自己从未想过退休。
张艾嘉、戴锦华与李少红
“外界都在说失败时，我会认真去想，这是否是真的失败？当我不认为自己失败，我就会很有信心地在往下走。当人家认为我做得很好的时候，我未必会骄傲，因为我觉得还好。很多时候都要问自己的良心，你要自己坚持的是什么？你如果爱这个行业，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没有一个行业不困难，如果你真的爱电影，你就必须要坚持下去。”
“青葱计划”影展首日，开幕论坛还未开始，是枝裕和坐在北京电影资料馆的休息室里，他突然回忆起这个地方：上一次到访，他在这里吃了一份打包带来的北京烤鸭，彼时的气味和场景在此刻依然鲜活。
论坛开始后，他笑着说，正是这只烤鸭的味道让他联想起多年前来资料馆的情形，“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在北京的这几天，“食物”是这位国际电影大师与我们交流的重要构成，它承载了影像内外的爱、记忆和哲思。
是枝裕和
今年，在香奈儿的支持下，青葱影展以“成为导演之前——电影的现实与虚构”开展主题论坛，李少红、王红卫，马可·穆勒、是枝裕和、张艾嘉，戴锦华六位资深行业从业者从自身的创作经验出发，讨论了纪实和虚构的创作实践，强调了社会性题材对真实性的重视和关照，鼓励青年人应当从生活中汲取灵感，打开更多维度的创作道路。在开幕论坛论坛开始不久，是枝裕和说，今后的10年，他都会将自己的一部分精力放在对年轻导演的培养和支持上。
是枝裕和
“愿意呆在这个行业当中从业的人越来越少，即使从业了，也可能很快就离开，这种情况全世界都在面对，所以我们有必要去培养更多的年轻一代，这是我们作为前辈必须做的事。像‘你们放心跟我来拍电影’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说出口，但我会尽一切努力，为你们创造更好的条件。”他的目光坚定——
“希望你们能够和我一起来拍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