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件壮举。太平洋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动荡不安的海洋,它覆盖了地球约三分之一的面积,超越了所有陆地面积的总和,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太平洋将世界连接在了一起。但也因为这份连接,这片广袤的海域萌生了无数的死亡和硝烟,它的历史也是殖民、掠夺和破坏的历史。
今年34岁的艺术家林顿·约翰逊(Rindon Johnson)执着于穿越太平洋。作为一名在太平洋边缘长大的美国黑人,他想要将自己对多元身份、历史和叙事的思考与询问囊括到这趟旅程里。他一开始计划驾驶一艘船从他的出生地旧金山航行到上海,为此他学习了独自航行的知识,甚至准备了复杂的通关文件。计划航行的距离超过了一万公里,无法预测的天气和复杂的洋流变化都让它充满了危险。最后,约翰逊父亲的一通电话让他放弃了航海。“因为它肯定会杀死我 ”,他解释道。
无法用船航行,但他还有自己的身体。他创造了一个自己的虚拟化身,这个虚拟的“他”将代替真实世界的他,在AI创造的数字空间中跃入那片庞大而复杂的深蓝色海域。它将以恒定的速度游泳前行,偶尔变化游泳的姿态,不畏惧太平洋的任何天气,不需要进食和休息。这个完美的数字超人类只有一个任务——按照既定的航线,在七个月里,从旧金山游到上海。
这七个月的时间也是约翰逊在上海外滩美术馆(RAM)的个展“最佳合成答案”的展期。这个展览以实时影像装置《最佳合成答案1号:横渡…..》(2024)为核心,展出了该艺术家的画作、彩色玻璃装置和皮革制品等多件艺术作品,其中过半数为美术馆委托的全新创作。展览涵盖美术馆的三至七楼,是该艺术家迄今规模最大的个展以及其在亚洲范围内的首展。
林顿·约翰逊(Rindon Johnson),1990 年生于美国旧金山,
是一名艺术家和诗人,现居柏林和纽约莱纳佩家园,
他的创作以语言为基础。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NOWNESS有幸与约翰逊开启了一场对话。他穿着运动鞋、T恤和一件明黄色的外套。当他的虚拟人还在展厅的巨大屏幕里奋力前往上海时,他本人已经坐在了上海的咖啡馆里,他很诚实地说到:“这确实很奇怪。”但他同时有点羡慕他的虚拟化身,那个数字的他,或者任何当时有幸在场的观众,能够有机会看到陆地完全消失后纯粹的海平线,“那样的广阔无尽是我真正感到兴奋和渴望的东西”,他说。
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在1520年率领船队在大西洋穿过麦哲伦海峡向西航行,经过38天的惊涛骇浪之后到达了一片平静的海域,由此,麦哲伦将其以拉丁文“Mare Pacificum”命名,意为“和平之海”。
但太平洋绝非什么和平或者平静的海洋,近代无数船难者和逃亡犯葬身于此,现代西方国家曾多次在海洋境内进行原子弹试爆,无止尽的商业开采更是让这片美丽广袤的海域变成了资本主义的战场。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展览现场
摄影:Cra,©上海外滩美术馆
调研船只和太平洋的故事让约翰逊感到难过。美国公民的身份让他为自己国家在太平洋所犯下的剥削罪行产生一种赎罪的冲动,而作为黑人的他也让他质疑船只所代表的意义。在美国黑人的历史上,上了船意味着被剥夺语言或者生命。船只给岛屿带来疾病和痛苦,是一种破坏和不可接受的结局。
约翰逊身上多元的身份让他在面对太平洋时,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我该如何赎罪?我该如何才能游过去?说到底太平洋到底有多大?……无数的问题充斥他的脑海,将虚拟的自己投入虚拟的太平洋之中是他寻求答案的方式。
那片由数据组成的海洋里蔚蓝而清澈,看不到一条鱼。牙刷、水桶和包装袋等塑料制的人类用品漂浮在其间。非常讽刺的是,建模这些塑料制品远比建模海洋中的鱼类简单得多。这完全是一片人类视角下的太平洋。
毫无掩饰地,约翰逊承认这个作品是源于一种本质的失败,他说自己没办法为海洋所有的鱼类建模,自己永远都无法真正游泳横渡太平洋,也永远无法为美国的罪孽赎罪,他有许多永远无法做到的事。然而,这部作品仍然被创作了出来,虚拟的肉身不断地划开闪光的海面,海浪起起伏伏,冲打着屏幕。在这漫长的劳动中,每一下动作,都似乎在拷问,所谓的失败和成功、虚拟和现实到底是什么?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展览现场
摄影:颜涛,©上海外滩美术馆
NOWNESS:“你”游泳的路线从旧金山到上海,路经澳大利亚和太平洋中的诸多小岛,这条路线同时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约翰逊:我选择这条航线是因为我想明确和承认一个事实,持有美国护照穿越太平洋的人与持有不同护照穿越太平洋的人是不一样的,我从拥有美国护照中受益。
美国在太平洋地区做了太多事情,比如在西太平洋,各种各样的人都被剥夺了权利,他们的家乡变得落后了或者沉没了。
我需要知道那些地方在哪里。我可以走最近的航线,比如从旧金山到日本,然后到上海。但去走一条承认美国所做的所有事情的路线对我来说更重要。当然,我的赎罪不会和美国政府的赎罪有相同的影响力。我只能通过路过那些地方,承认我的国家所做的一切,承认过去和现在发生的历史事件,同时承认我从所有的这些事情中受益。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1 号:横渡……》(局部),2024
实时生成有声动画、控制器和真皮沙发,整体尺寸可变
与Pariah Interactive合作,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委约创作
©林顿·约翰逊,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Ai合成的太平洋与真实的太平洋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能把它们两者联系在一起?
约翰逊:我知道它就是太平洋,因为它有几乎所有关于太平洋的数据。所有我们可以测量的,关于太平洋的一切。以这种方式,它可以尽可能地接近真正的太平洋。但显然它又不是真正的太平洋,它是一个数字制造的空间,且永远是合成的,我认为这很有趣。
你可以说它不是我们过去所理解的太平洋,就像一个钟摆介于这些定义之间,摇摆不定。我希望我的作品有这样的来回变化,它一边在试图把自己拼凑起来,一边在自我解体。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1 号:横渡……》(局部),2024
实时生成有声动画、控制器和真皮沙发,整体尺寸可变
与Pariah Interactive合作,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委约创作
©林顿·约翰逊,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NOWNESS:为什么最后选择这样一个有无限体力的完美的虚拟化身跨越这场海域?这个虚拟化身对你的意义是?
约翰逊:其实,那个模型的样子有点走样。这很有趣,因为这个虚拟人的力量是看不见的。它是由代码编程的。代码说“我”必须游泳,所以“我”游泳了。
我看不到我虚拟化身所看到的东西,现在他正在穿越海洋,而我更像是一个游客。游客是无法完全与正在海上巡游的人共情的,这很疯狂。但他又像是我的一个朋友,也许会帮我回答你的一些问题,比如横渡的感觉怎么样?这部作品的上海在哪里?
我的虚拟化身不会停留,他只是在不断地前行。我基本上就是列了一个列表,上面写了他要去的地方。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只是这个作品的一个开始,我的化身并不是这个航行最好的参与者,它就像一个替身。
展览所在的上海外滩美术馆位于一栋始建于1931年的历史保护建筑,回字型楼梯连接起七层空间。顶层的天台上,一块不规则的生牛皮以一种受难者的姿态悬挂在上面,任由其被风雨日光无情地侵蚀,观众可以通过五楼展厅里的直播监控查看它的实时情况。
展厅六层和五层光线充足而明亮,巨大的彩色拼接玻璃装置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不同的鲜艳色彩以太平洋地形图为参考,再加以变形制成一张玻璃制的地图。电子游戏、影像作品和数张以皮革为底的画作被摆放在四周,以不同的角度讲述着约翰逊的太平洋故事。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展览现场
摄影:Cra,©上海外滩美术馆
从玻璃地图往下看四楼,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白色沙发的轮廓,参观者可以随意躺在上面,观看屏幕上实时播放着的横渡太平洋的画面,爵士乐——一种讲求即兴,难以通过AI进行合成的音乐,回荡在整个空间。
三楼的空调冷得让人发抖,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除了尽头处不时变化的彩色家庭照片幻灯片,和一个镶嵌在柱子里、偶尔发光的培养缸,蓝藻在不同的光线里变幻着微妙的颜色。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展览现场
摄影:Cra,©上海外滩美术馆
除此之外,最引人瞩目的还有这些作品的标题,它们几乎每一个都长得超出想象,没有分段和标点,富有诗意,但让阅读变得痛苦。展览的每一件作品几乎都随着时间在不断地演变,但这些密密麻麻的、被印刷在展馆前厅或者作品旁边的文字似乎是唯一处于静态的存在。
所有的这些作品组成了这个叫做“最佳合成答案”的展览,他们是约翰逊脑海里关于太平洋的复杂地理与政治的问题的一种回答。“最佳”则是一种讽刺用语,在创作的过程中,他使用了大量如chatGPT这样的ai模型合成内容。“它们只会给你最佳的答案”,他笑着说:“但是,最佳的答案并不意味着那是一个出色的答案”。
林顿·约翰逊,《捕食者饱和效应……》,2024
生皮、监控摄像头和电视机,整体尺寸可变
©林顿·约翰逊,摄影:Cra
NOWNESS:牛皮在你的作品里经常出现,为什么你如此中意牛皮这个材料?牛皮与牛与你有着怎么样的关系?
约翰逊:我和牛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我的工作室里放满了各种皮革,重要的是 ,皮革也是牛身体的一部分,就像牛也在这个房间里一样,会呼吸,会嗅闻。它们只要在那里,我就会和它们有关系。它们是视觉的,很安静,没有气味。它们还是一种皮肤,会干涸, 需要保湿。你可以照顾他们,它们需要被抚摸,被处理,这很奇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真的非常挣扎,以至于我在纽约州北部买了一些土地,因为我想养一头牛,想和它有完整的关系, 而不是仅仅在它生命的最后抓住一些东西。
牛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或者它们的存在。讲述科学怪物的《弗兰肯斯坦》在开篇引用过《失乐园》的一句话,让我想了很多:“我有请求过你吗,造物者?将我从土塑造成为这个样子。我有征求你把我从黑暗之中唤醒?”我有时在想我的那些作品会不会这么想,我凭什么将自己投射到他们身上呢?
作为一位以文字为基而工作的艺术家和诗人,约翰逊常常用他的诗为作品命名。
动物与人的关系非常有趣,我们总是在不断投射,或许只是希望能够互相理解。但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一只鲸鱼以它的方式能看到什么样的海洋。有时我会想,我是不是它们的牛?然后又想,我能不能成为那头牛,我很想和它对话,深入的。我总是会从人性中抽离出来。
NOWNESS:为什么你的标题这么长,有些甚至没有标点符号,没有空格?
约翰逊:读这样的标题很伤脑筋,很困难。我阅读的速度非常快,这是我长期存在的一个问题。也就是说,作品也会反映我到底是谁。我的想法来得很快。我会在一段时间内一点点地收集一些词汇,然后突然之间,组成了我无法控制的巨大的语言怪物。
在一些标题里,我会引用一些我在调研过程中研究的学者,我认为将他们的声音加进去很重要。他们也像是我在工作时,脑海里会听到的声音。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3号半……》,2024
蓝藻、BG-11培养基、玻璃和泵系统,整体尺寸可变
蓝藻培育与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副研究员王新宇合作
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委约创作
©林顿·约翰逊,摄影:颜涛
NOWNESS:你提到你的展览作品,那些绘画,家庭相册幻灯片还有彩色玻璃等都是在展现不同的时间尺度,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下吗?
约翰逊:我想我的意思是,在整个展览里,有很多不同的时间尺度在同时发生。比如,我和你采访的这个时间,虚拟人横渡太平洋的那个七个月,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整个时间。家庭相册幻灯片的内容每个月都会变化,会非常具体地涉及和美国各个区域的时间关系。
同样的,人类与水打了几千年的交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时间尺度。藻类也有自己的时间尺度,它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生存。
整个展览也在不断思考这些尺度之间的关系。比如,我们该怎么计算时间的流逝,我们在计算时间吗?我们计算时间不仅是在追踪自己的变化,还在追踪自己与他人,与动物,与太阳,与日复一日的日常和我们身体的关系。这有点像思考时间计量的方式和目的,以及计量时间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约翰逊的妈妈拥有一家画廊,他称自己为一个“不常见的”画廊长大的孩子。这让他比别人拥有了更多接触艺术的机会。同时,小时候的他也对那些拥有高昂价值的艺术作品非常小心翼翼。在他四岁的圣诞节,他不小心弄掉了一个雪球一样的地球仪,当时在场所有的人都在责骂他,他回忆起来仍心有戚戚。
他不确定这段经历是否促成让他对艺术的等级制度嗤之以鼻,以及允许观众自由地触碰画作。但是,他几乎是感叹道:“天呐,触摸一副画的感觉真的很好”,如果在展览中观众唯一能得到的只有视觉上的乐趣,那对他来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林顿·约翰逊,《我躺在草垫上……》,2024
皮革、水彩、丙烯颜料、漂白剂、蜡、蜡笔和彩色铅笔
170 × 114厘米
©林顿·约翰逊
他一直觉得人们在展览中可能都有些过于严肃,所以他给予参观者众非常大的自由。大家可以随意地躺在沙发上,触碰那些画作,使用手柄开始游戏,改变虚拟化身的一些视角,甚至观众的参与也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约翰逊认为艺术家所做的应该是帮助人们讨论他们的想法和感受,而不是关闭或者剥夺它们。
不仅仅局限在艺术空间之中,约翰逊关心身份政治、气候危机和资本主义等复杂的议题,同时无数的问题像是他艺术实践中的引线。当然,他说道,他一直努力思考的是,“等级制度在哪里,我可以打破它吗?我想确保它可以消失。”
林顿·约翰逊,《语言是一种病毒……》(局部),2024
彩色拼接玻璃、钢架,4.8 × 14.8米,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委约创作
©林顿·约翰逊,摄影:颜涛
NOWNESS:这次展览,你提出了一个“海洋叙事”,怎么理解?
约翰逊:海洋的功能几乎就像一面镜子。我们看着它,从中我们只看到我们自己。我们看到自己无法控制它,也看到了它正在发生变化的事实。
可以说,海洋让我意识到,我有一个还没有看清楚的地方。
在这个展览之前,我想的是,海洋是一个用于贸易的地方,我住在海洋附近,这些都是真的。但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它作为一个场所,所拥有的历史和现实深度。我只是模糊地理解它。现在我开始明白,我们其实一直都在这片海洋中来来往往,交错相遇。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1号:横渡……》(局部),2024
实时生成有声动画、控制器和真皮沙发,整体尺寸可变
与Pariah Interactive合作,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委约创作
©林顿·约翰逊,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我们已经摧毁了这么多不同的岛屿和环礁,我们正在以一种我难以理解的抽象的方式主动地改变着海洋。我开始对这些问题有了清晰的了解。
我开始理解海洋是没有边界的,但同样,海洋是可以测量的。测量某个事物就如同我们赋予某个事物价值一样。我认为人们将海洋描述为可测量的,让人们误以为自己能理解海洋,也是在降低海洋的价值。
NOWNESS:你说语言在你的作品里是流动的,这是什么意思?
约翰逊:语言有它固有的意思。就像一句谚语所说,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相同的颜色,但我们都同意这是一种颜色。语言给了我们对事物的定义,这让我们沟通更加方便。
同时,它也承载了很多的东西,我觉得语言有它非常具体明确的一面,也有它时刻准备变化的一面。就像Trans这个词。所有的词都有词源,就像一棵树,这个词语或许来源于某个词。然后,突然之间,你就明白了Trans意味着什么。
我喜欢语言,它不会停留在一个时间尺度上。某个词语在30年前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含义。我喜欢总是处于微妙变化中的事物。
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3号:协议转换器原型》
2024,镜子和金属支架,整体尺寸可变
©林顿·约翰逊,摄影:颜涛
NOWNESS:在这个展览里,上海起到什么作用?
约翰逊:上海是我的目的地,所以我正在学习抵达它的方式。我与上海的关系几乎是缺失的一块,因为它正在发展,所以还不可见。但很多来参加展览的观众可能与上海有着某种关系,比如住在上海。那么这个空间中与上海有关的部分也许就是他们带来的。
这像是这部作品的背面。展览结束之前,我将出版一本书叫《最佳合成答案2号》
(Best Synthetic Answer #2),是我旅行过程中的一些记录,不仅有穿越太平洋的,还囊括了我穿越上海和中国部分地区的各种内容。当这本书出版时,我想上海将在展览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NOWNESS:最后一个问题,你自己是如何来到上海的?
约翰逊:坐飞机,在首尔转机,一共飞了15个小时。
展览海报,林顿·约翰逊,“最佳合成答案”,
上海外滩美术馆,2024年9月21日—2025年4月6日。
NOWNESS Paper 2024秋季刊和你一起预言未来:未来的生存地,是在游戏里,还是太空中?什么样的建筑能抵御灾难的降临?听说抑郁症可以用脑机接口解决,AI占卜非常准?人类会被机器全面取代吗?末日会到来吗?寻找意义还重要吗?意识和灵性的升级,是否能战胜危机?下沉的世界里,人人都是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