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实让你不开心,你会怎么办?
导演李阳的选择是躲起来:“如果现实让我不开心,我有两个地方可躲,过去,和未来。”
现在,李阳的第一部电影长片《从21世纪安全撤离》正在上映。三个生活在K星的少年从1999年代穿越到2019年拯救世界。最终,少年们改变了那个“坏”未来,也在历经淬炼后,重新回到了1999年的夏天。
从21世纪安全撤离(2024)
李阳是个怀旧的人,“过去是那么唾手可得”。他至今记得中学时参加短跑队的身体感受,还有和队友一起蹲在厕所里抽烟的经历。因为指间的烟味会被教导主任闻到,所以他们总用两支笔夹着烟抽,笔会掉进茅坑里,越用越少,到考试时都没笔用了。
有时,过去的自己又变得朦胧。他说自己读到高中的同学录时,看着别人对他的留言,总觉得那其实是另一个人。人们把他描述得那么慷慨,那时的他是那么热情,仿佛什么都可以拿来分享。
过去是真切的,那么未来呢?“我对未来挺悲观,因为时间会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李阳因《李献计历险记》(2009)被大家认识,在这部电影里,未来的虚无与漫长令人煎熬。之后,他还拍了一部名为《坏未来》(2013)的短片。所以李阳用来修饰“未来”这两个字的定语,一度相当负面。
李献计历险记(2009)
但在这一次,从二十一世纪安全撤离的,不止是电影中的三位少年,还有导演自己。NOWNESS与他发起了一场对话,并请他展开了一次预言,在这个尚未到来的世界中,人们都找回了某个过去的习惯,一切好像没那么糟。
创作不一定要有伟大的契机,这对于李阳来说尤其成立。因为想要挣钱买游戏机,年少时的李阳给漫画杂志投稿,他步入电影行业,也是为了拿到奖金的收入。不知不觉就到了今天的地步,但李阳没有计划过下一步怎么走。
他喜爱《黑客帝国》与经典香港电影,这些作品创作的世界,已经与当下的现实离得很遥远。他一度沉迷于单机游戏,会花三个通宵打通一款游戏,回到现实时才感受到落差:明明已经在游戏里拯救了世界,明明已经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但这一切为何在现实里没有任何意义?
从上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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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迷惘也体现在他创作的过程中。他说自己写作的时候,仿佛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等待随机飘来的创意。“我就像在深不见底、望不到头的泳池里,快要咽气的时候,才忽然抱住一块泡沫板,赶紧逮住爬上去,喘口气,泡沫板就马上碎掉,然后又沉到了水里,结果又游了一段,才有浮木又救我一命。根本不知道下一个飘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也正是这种创作方式,成了李阳唯一可以改变未来的方式。他在现实里承认自己的胆怯与懦弱,但他创造的角色,却可以勇敢地四处碰壁,大声地喊出内心的想法。他承受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但他设计的情节,却可以用喜剧包装悲剧,用幻想逃避现实中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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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在《从21世纪安全撤离》的想象中,二十年前的那个时代似乎更好一些,您可以谈谈这种感受吗?
李阳:毕竟在年轻的时候,生命能量总是会强一些,你的身体会创造一种假象,让你觉得未来还有希望。但如今的“希望”性质就不太一样了,没那么放肆了,有点苟延残喘的感觉。现在与其说是一些抽象的希望,不如说是有些比较切实的需求。但我又酒精过敏,所以没法喝酒,想要获取快乐,只能通过糖分的摄入,不过我吃得也不多就是了。
有时候我也会分不清,究竟是记忆的问题,还是真的以前更好。因为大脑也会美化记忆,毕竟要是你觉得过去很痛苦,现在也很痛苦,未来又一片迷茫,那人类根本就没法生存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大脑在救我,但我总觉得二十年前是悬而未决的,还没有尘埃落定,还能做些什么。
NOWNESS:您曾说过影片原先的剧本和现在的故事有一定差距,当下的版本也包含了您尽量接近观众的努力。您可以谈谈具体有哪些努力吗?
李阳:之前的我总喜欢让大家在结局时非常失落地走向远方,走向生命的尽头。你现在看《从21世纪安全撤离》,大家都有比较明确的动机,比如想要回到以前那种更好的生活,比如重新找回过去的那些人。但在原先的版本里,这些主角最后其实放弃了这种动机。
不过,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渐渐有了想要积极些的动力。你也可以看出,影片中的三个男主角都有属于自己的失落,我在塑造他们的时候,把他们想象成我身体里最棘手的三个问题,都是我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王炸代表了对未来的厌倦,比如诚勇代表不会向别人求救的执拗,而泡泡代表的则是自我认知的匮乏。这些角色可能就是我的阴暗面,但我这次想要在创作的过程中,看看他们能不能自己解决这些问题。
从21世纪安全撤离(2024)
NOWNESS:您认为这种调整是基于商业化的考量,还是其他更复杂的因素?
李阳:首先,我觉得并不是进行一些“商业化”的调整,就一定能被大众接纳。当然了,毕竟我们刚经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想要接近更多的观众,确实需要一些相对积极的能量。我当时的主要想法是画面层面的,因为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在小屏幕上自己看的故事,所以需要呈现一些属于电影院的影像。
我可以举个我小时候的例子。当时正好赶上苏联解体,国家供养的马戏团变得穷困潦倒,就经常会为了生存来中国演出。我记得当年的那些马戏演员根本不是俊男靓女,他们早就已经衰老,也无法维持自己的身材,就连牵的那头熊也特别瘦,显然已经很久没看到东西,也很久没见过观众。所以它就有些应激反应,挣脱了锁链,扑向了观众席。我当时就坐在十几排的位置,看见观众像潮水一样往后面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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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我觉得这种为了观众呈现的现场感和意外,就是属于剧场和影院的东西。所以我也很喜欢在电影故事里安排意外,也会尝试去调动影院观众的情感。这次在路演的时候,我也遇到过一些平时很内向、沉默、孤独的观众,他们说自己平时都不会在人群中站起来发言,但在看完这部电影的现场,他们好像可以这样做了。我觉得多去表达,肯定能够吸引自己的同类。
NOWNESS: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从21世纪安全撤离》中的三个少年是您自己的投射,可以谈谈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吗?
李阳:我发现自己之所以与许多朋友分道扬镳,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而王炸可能解决了这种问题。比如王炸与诚勇在桥洞里争执的那场戏,诚勇害怕自己的搭档伤害王炸,想让他赶紧离开。我在剧本里写的是诚勇让王炸“假装不认识他”,王炸冷静地握住诚勇的手,说他们两个以后就永远躲在二十年前,再也别回这个未来。但真正表演时,张若昀和宋洋在桥洞里完全无法冷静,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若昀最后喊出了一句剧本里没有的话,他说“我没法不认识你!”
李阳:在我的人生里,我从来没讲过这种话。因为王炸是个很热烈的人,会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这是我做不到的。当我遇到这种需要表达情感的场合,我只会很失落,选择逃避,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朋友。所以那天若昀这样表演的时候,我也暗下决心,想要以后改正。但拍完电影以后,我发现自己还是改不了(笑)。我就是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家伙,朋友远离我也会变得幸运一点。
也许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么慷慨的人了,慷慨这种品质非常珍贵。年轻的时候生活环境好得多,好像也什么都可以付出。如今也许因为家庭的变故、世界的变化,我对未来总是没法有什么设想,甚至连下一周的事情都懒得琢磨,总觉得无法想象,自然就会逃避情感的付出。
从21世纪安全撤离(2024)
NOWNESS:您刚才提到,在生活中抒发情感时,您可能没有那么“勇敢”。在创作中,您如何用故事、用角色去帮助您完成表达?
李阳:是的,我当然希望这些角色可以帮我。我读到过一个作家会把自己的问题放到书里,让书里面的角色来帮他解答。我在创作的时候也会琢磨,比如写到王炸、诚勇和泡泡面临的三个问题,我就会想,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克服这三个缺点?而且还不能只是暂时克服,比如我在拍那场桥洞戏的时候,听见若昀像那样呐喊,那一刻我确实征服了羞于表达感情的弱点,但拍完电影以后,我立刻就被打回原形了。
我越想越觉得难,周围没有人是这样,世界上可能也没人能完美地、永远地克服那三个缺点。我就继续想象,要是真的有人可以做到,那我们平时遇到的这些苦难,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那什么样的苦难才“配得上”这么完美的人?那估计只有马上要世界末日了,他要拯救这个世界了。写到这里我就得设置灾难了,所以我只能让整个世界变得很可怕、很糟糕。这样一来,整个故事就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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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怀旧是很多不同时代创作者的共同选择,您的短片与长片其实都有很浓的怀旧气质,您怎么看待这种倾向?
李阳:如果现实让我不开心,那我只有两个地方可躲,要么是过去,要么是未来。我对未来挺悲观的,显然未来不行。毕竟时间总是会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比如你强健的体魄,比如你曾经那些幼稚但是坚强的信念,比如你生命中那些宝贵的人。所以我觉得害怕未来其实挺顺理成章的。
从21世纪安全撤离(2024)
李阳:至于过去,它是那么唾手可得。很多时候,我其实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怀旧,但你一讲我感觉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但我最后拍摄的时候,渐渐意识到,演员也会创造出你没想到的东西。
举例来说,在影片里,虽然我把王炸塑造成了一个没脑子、傻乐呵的角色,但张若昀却演出了一点忧郁的气质。我原先也会困惑,但我渐渐发现,这种忧郁的气质其实是对的,为什么我在生活里找不到和他们一样,从十八岁一路战斗过来的朋友?其实就是因为我没有王炸身体里那种热烈和忧郁对抗的感觉,所以如果只是单纯追问过去,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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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许多创作者也会用作品去解决现实的问题,但他们可能会回到自己熟悉的现实空间或故事。您的倾向似乎有些不同,您会尝试使用许多幻想的元素来达成目标。您在创作的过程中,是怎么去掌握现实的虚构的边界的?
李阳:我觉得那些敢触碰现实的人,其实是更加勇敢、执着的人。我这个人属于过分懦弱,碰见困难我就躲,还总是想躲得特别娴熟、特别巧妙。我其实不太敢在很多陌生人面前,直接去讲自己的故事,我必须得造一个假的外壳,搞一堆假的设定,比如《李献计历险记》的差时症,比如这次的时间穿越,只有这样我才敢放心地去描述真正经历的事情。也许这就是我性格中的弱点吧。
从21世纪安全撤离(2024)
李阳:所以我在创作的时候,只要写着写着觉得难过了,就会想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比如对三个少年的人物塑造,其实就是想象和真实的接续。再比如谈到丢了一只眼睛这样的情节,如果仔细去想,会发现这些痛苦其实会伴随角色一生。
想着想着,我就觉得不行,必须开心起来。整个创作过程就会很狼狈,可能观众接受上会有问题,没法去算剧作上的节拍器。所以,反正我觉得那些钻进痛苦深处的创作者,都特别有勇气,他们不怕别人看。
至于我,光是抵挡痛苦,就已经耗尽全部的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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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WNESS:您的创作往往涉及时空穿越,角色们往往试图利用在未来得知的情报来改变过去。您怎么看待预言未来这种事?您自己能试着做些预言吗?
李阳:我觉得如果只是单纯预言,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这种预言没有任何意义,你提早知道那个结果又能怎样呢?预言要有意义,前提是你可以改变这个结果,能够去往另一个平行宇宙。大家之所以对所谓的“预言家”毕恭毕敬,就是因为他不止是可以预见未来,而且可以通过提示帮我们改变未来,和未来对话,通往更好的结局。
李阳:所以如果要我预言,因为我挺怀念录像带时代的,我觉得那个东西很有仪式感。现在我们有巨大的互联网,里面包含了所有的电影,我们也知道什么是完整的。但在那个时代,看电影不是全知的,录像带有各种版本,而且如果删掉了电影中的一部分,观众永远不知道删了什么。所以我想预言有某种宇宙射线攻击地球,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影响,但只摧毁了磁盘阵列,摧毁了人类在网上观影的习惯。
这样,大家又可以回去看录像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