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妈妈,未来像雪一样融化了

时尚   2024-10-13 21:30   上海  

在未来,我们会如何工作?人工智能的出现取代了部分人类的工作;与此同时,我们也被各种算法支配着。


每一个今天都被塞满了 —— 我们来不及关心自己的生活、工作、甚至命运,就匆匆赶往下一个“任务”。


NOWNESS邀请科幻作家糖匪为我们创作了一则预言:在未来,人类把命运交给了人工智能,但我们依旧在转山。

以下是科幻短篇《转雪》的内容。

几亿年前,地球上海水褪去,露出这座山峰。后来,人们把它当作神山。许多人相信围绕它行走一圈身上的罪孽就会少一分。人们围绕着终年积雪的傲人山峰一路叩拜,为自己祈福,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

出生时父母给他起名,请几个权威大模型算法计算——输入生辰八字家庭收入社会关系再综合他们的日常购物消费喜好优化后——得到一个单字“伸”。但是这字有两个偏旁,只有缴年费的输入法VIP会员才能打出。不想给输入法公司交一辈子钱,父母商量后最终改了个更经济的字:“申”。

人工智能 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2001)

“海底下那座城以前就叫这个名字。”等他开始认字的时候,父亲告诉他。等他稍微懂事开始跟父亲顶嘴时,他说:“别代表什么城市,连个人字边都没留下。”父亲调过头看外面。他一辈子和轰鸣的机器打交道,熟悉金属的语言和逻辑,不懂怎么和人争辩。几年后父亲的工厂搬到南美,辞退五分之四的工人。被叫到办公室签辞退同意书的时候,父亲也是这么调转头看窗外,好像这样就能把身体里的羞耻丢到尽可能远的地方。 


从小到大,申为这个名字被人笑话,暗戳戳吃了不少苦头,这点苦头,不少,也不算多。因为大家都知道,每个人真正的名字由三十二位数字构成,算法系统和社会机构只认数字。平时用的汉字名字不过方便称呼,随时可改。申靠社会福利平平安安长大,考进技术学校。选专业的时候,全家并排坐好,每人掌中一台主机连接云端,登录各自账号,再次把命运交给人工智能。距离他出生已经十六年,时间加速流逝,迭代进化的人工神经网络甚至不等他们问出问题,就给出答案。

三个人,三个答案。三种人生走向:


“稀土资源管理运输。”


“无人驾驶系统培训。”


“海洋环境微工作统筹与实践。”


“他知道我们问的是儿子的工作,不是我的。”父亲说。


“你都这把年纪了。他不会为你操心。”母亲说。 


申听父母拌嘴,心想他们嘴里的“他”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算法。他们到底求的是不是同一个云端的神。母亲否决掉稀土管理运输,因为听起来要出远门。父亲否决掉无人驾驶,没有说原因。阴影里那张老脸紧绷。这一次母子两人都没有怼他。


最后剩下海洋环境,他们上网查询。当今海洋环境主要问题是蓝藻污染以及微塑料。他们不关心这个,接下去查。这次三个人得到的答案十分接近。这个专业在未来三十年前景光明,大平台大公司都会在背后支持这一绿色产业。

银翼杀手 2049 Blade Runner 2049 (2017)

申后来常常回忆起那个时刻,决定他命运走向的神圣时刻,家人们脸上被屏幕的微光点燃,泳池蓝光一样的光线摇曳在他们的眼睛里。那一刻他们就像那种在模拟深海的鱼缸里摇尾的鱼。在那一刻,他在岔路口选择了一条通往神山的路。


从那时起,他所学的,就是如何和全球成千上万人抢一份几分钱半小时的工作,在完成这份工作后,继续再在信息海洋里打捞下一份半个小时甚至更短的工作,全部琐碎微小,看不到与海洋的关联,因为看不到全貌而毫无意义。图片分类,给声音碎片加注释,净化文字,有一次他靠数某家快餐店靠海的窗户挣得了一毛钱。实习半年,工作三年,除了外勤,都被固定在家里的主机面前,确切地说,是包围房间的全息投影,同时开启多个平台界面,把平台界面放到最大,方便他在第一时间发现耀眼的跳动红点。那个红点后面是一份工作机会。在线的所有人会像见血的鲨鱼一样扑向那个红点。只有一个人会得到。

摩登时代 Modern Times(1936)

“这狗屁工作像鸡肋。”


申撇了一眼对方,一个酒红色像素风格的小女孩。这个星期他已经在各个求职平台的等待区遇见过她三次。一般来说,微工人们很少重逢。那不是命运或者巧合,算法也有它的逻辑,申想,到底是什么让他遇见她三次。这比女孩说什么更让他感兴趣。


他跟她讲起那次数快餐店靠海窗户的工作。女孩没有回应。她大概正在追踪可能出现的新的红色闪影,那意味着鸡肋和几分钱。他们都一样,只要有工作就会条件反射似的不受控制地扑上去。

没多久女孩回复了。这说明她可能没抢到鸡肋。女孩告诉申,她曾经接到过一份工作,是给人看她脚的照片。


申很想问她后来有没有做,但问出口的却是:“我是学海洋环境的。你呢?”


“有什么区别吗?我们都是捡几分钱硬币的。不过你大概可以看到我的尾鳍?”


他想象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背后是大片紫色霓虹灯和乌黑的厚厚的云彩,他希望有风,可以吹动她的发丝,胀鼓她的衣袖。


那天晚上,申第一次做梦,或者记得自己做梦。他梦见睁开眼时不再是一个人。他在梦里向着什么祈祷,用步行的方式。父母两年前就已经搬到更远的地方,把狭小的公寓让给他,同时还可以节约生活成本。他已经习惯,习惯到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

银翼杀手 2049 Blade Runner 2049 (2017)

接下来半个月里,奇迹一直在持续。感谢算法,虽然他不知道原因,好像祈祷灵验了。他总是遇到她,前后脚出现在同一个平台前排等候区。这让他快乐,也让他困惑不适。线上每时每刻都有了等待意味。直到女孩出现。他好像失去了身体的重心。也许不久后这个女孩就会利用他插队占位,在他漫无边际的想象里,甚至想过更加惨烈的场面。她抢夺他的工作,或者永久性占用他的微工人账号从而获得两份工作机会。


人只能从他知道的事情开展想象。


他不懂得也认不出爱,对它所有的想象仅止于此。

不过想象中的背叛并没有出现。同样没有出现的,还有女孩。申不记得她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她消失了,好像一片融化在雪野的雪花。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重新回到了成千上万抢夺工作的模糊面孔的海浪里。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她。


等到很久之后,申才明白女孩消失后的那段日子,自己为什么彻夜不眠地盯着微工作平台界面。他变得更加敏锐,更加快捷,更加持久。他在平台界面间移动身形,眼球飞速转动,捕捉每一次的红色闪影,寻找是否有熟悉的身影出现。他终日不知疲倦,在投影前癫狂地舞动。无意间,他成为全球最会抢工作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上了全球微工人红榜。他好像一条雄性的斑光蟾鱼,在充满卵石的浅滩发出无人机一般低沉的振动,希望能吸引来雌性,没有注意到海岸人类的船只放大了他的振动。

斑光蟾鱼(学名:Porichthys notatus)

摄影:Björn Sothmann

From Wikimedia Commons

申吸引到了另外一些人。他们闯进房间把他逼到墙角疯狂痛殴。拳脚咒骂暴雨般降下,淹没了申的震惊反抗还有求饶。“看把你能的!”一把锥子插进他的眼睛。警察介入的时候他原话复述给那位机器警察听,但并不百分百确定。那黑暗恐怖场景里的每一个元素都更像是一个噩梦,带着扭曲的酸性风格的文字注释。

眼睛最后还是保住了。他没有瞎,仍旧可以工作。


母亲在线上告诉他,她一直在为他向云端的神山祈福,现在看来灵验了。过了片刻他才明白母亲说的是赛博空间的虚拟神山。据说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的虚拟化身围绕着神山行走。母亲又说,这次就不去看他了,现在路费越来越贵。他不让母亲再有机会叹气,把在病床上做的决定告诉她。他说他要换工作。

确切地说,他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明。损伤的神经链接和肌肉被纳米材料微电路替代。这小小的变化促成他对颜色和图形的高度敏感。世界变得陌生。以前不以为意或者能够忍耐的,现在能让他如坐针毡。以前不曾察觉的现在可以给予他通电般的战栗快感。


以养伤为借口,他放弃微工作。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出门逛逛。有时候一逛就很久,痴迷地望着某个褪色的广告牌。他常常挡住路人,因此也会被人冲撞。

银翼杀手 Blade Runner(1982)

“你会被车撞到的。”


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个声音是在对他说话。在现实世界,陌生人是不会在街上说话的。他迟疑地打量着路边灰色夹克的老头。即使在他这双眼睛里,老头整个看上去都是灰色的。


“什么?”


“不要站在路中间。”老头说。


他告诉老头只有从这个角度打量江边那座塔顶才好看,和左前方银行楼的灯牌非常相称。“主要是那个灯牌的灯丝老化得刚刚好,灯光哑得很对。”


一辆无人驾驶的车呼啸着擦过他的身体向前驶去,喇叭声一度压过他的声音。


老头看着他,大概以为他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到自己坏掉的眼睛,回答道:“由。”


由在那天得到新工作。老头——后来由知道他实际年龄只有四十七岁——成了他的老板。老板给他的这份工作一签签三年,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时去实验室上班。由几乎没等老头说话就签下了三年合同。

2001 太空漫游 2001: A Space Odyssey(1968)

这样的工作比奇迹还稀缺,居然被他在马路中间捡到。也许母亲的赛博转山真的有用。新工作叫感受校注。老板看重他的超敏色感和图形感知能力,让他具体负责视觉校注,评判实物的美丑,从零到十打分,然后把结果输入主机,作为数据喂养大模型。只是他那位沉默的工作伙伴不会理解,只会不知疲倦地吞入由输入的数据,学习人类如何辨识美丑感受世界,不断整合然后优化模式。由不觉得他们学得会,那毕竟是人演化那么久才习得的能力,必须有肉身。他这样想,即便学会也是很久后的事,那时他已经退休了。


灰老头人很好,每隔几个小时会挨个到每个实验室提醒感受标注员们休息。在这栋三层玻璃顶的美丽小楼里一共有22个实验室。每个实验室里有一个像由这样的人,用他们超出常人的敏锐感官感受真实世界的事物再上传到云端。“这工作一般人不行。这里的员工身体都经过改造。”有一次灰老头来由这里聊天时说。灰老头告诉由足球运动员吉姆奥托的故事。20世纪60年代,奥托驰骋足坛,他以他的假膝盖闻名,受伤后被动装上了人造部件,帮助他超越人类身体的极限。有机和无机的完美结合。

阿丽塔·战斗天使 Alita: Battle Angel (2019)

由想知道灰老头身上少了什么,他希望灰老头不要经受他遇到的野蛮暴力。由喜欢这个老板。他给由一个可以忍受的工作。最近由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那个夜晚,狂乱尖锐的记忆碎片一次次扎进他的大脑。也许是高强度的工作令身体疲乏,也许是工作中看到的图像突破了他的心理防御,将他拖入生命中最可怖的黑暗里。就在那天,他太累了。当灰老头跟由讲起奥托的时候,由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在人造光线下,你要过很久才感到疼。


由问灰老头知道怎么能找到一个微工作的同事,就是那种只遇到过几次的人。灰老头摇摇头。很难。他们中有的人甚至是监狱服刑人员,资料完全保密。由把视线投向窗外。脑袋里的微电路吱吱作响,冒着蓝火花。人造神经向内生长进入皮质层,替代原来的神经元。他知道那是幻想。但这幻想不赖。当身体更多的部分变成机器时,他是不是就可以算作机器。


或者,即便现在,他也已经成为人工智能的眼睛,机器的外延。

母亲在电话里表示为他骄傲。由的工作让她在家族群里很有面子。她引用一位上师的话,一切都在变好。上师说他们转的那座雪山代表着未来。要相信未来,向它祈福。


由望着母亲发来的截图,用他的机器眼睛看,只看到一堆电子雪花。有没有人想过,万一雪山其实只是一座巨大的雪堆呢?他在心里亵渎了赛博世界里的神山。由为这个想法付出了代价。不久后,灰老头连续几天没有出现。之前在几个标注员间交头接耳的小道消息彻底公开。传言实验室上个月已经被转包,新老板接手后已经把地皮和数据分别高价卖出。没有人问员工怎么办,大家都知道答案。

人形机器人 TORA-ONE

据说就连他们日常打卡验证身份的数据都被新老板卖给平台了。又说他们的工作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开发新的系统代替人类。他们教会机器如何感受。现在,机器比人更像人。标注员们愤怒地聚集在大厅,发出嗡嗡的噪声。扬声器里传出实验室保安智能发出的警告,要求他们散开。两边的声音逐渐增大,试图压过对方。最糟糕的时候,灰老头出现了。他向空气伸出双臂,安慰他的标注员。他对他的不一般的员工说,今天先回去,他会在明后两天联系他们。

由在家等到第六天的时候,他对自己说,如果明天醒来还下雨他就继续等下去。第七天,他很早醒来,听到窗外落下的不间断的寂静,内心平静。灰老头只是做了其他人都会做的事情——抛弃。

“你母亲已经四天四夜没睡,为你转山祈福。”父亲在线上告诉由。父亲还说,母亲让他一定要相信未来。他们好像完全不介意反常的天气现象。瓢泼大雨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月。四季消失了,和地球上四分之一的土地一起消失在雨里。


雨给由带来了新工作。失业后,他常常会披马甲上微工作平台,只是看,看别人如何排队如何给自己定低价得到工作。有时候由会跟踪一个人看他在一天内一共接了几份工作。只是看,和人一起消磨时间,没有任何目的。也许还有其他人也和由一样这样沉迷无所事事。经历那个夜晚,由不敢再在这里找工作。他也不敢再去希望遇见那个女孩或者别的什么人。


他一直等待生命有一刻他能和一个人谈及那个恐怖时刻,必须用语言重新把它描述出来,现在,他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他永远不会遇见那个人。那个人永远不会出现。

我,机器人 I, Robert (2004)

由就这样在家干干净净地颓靡了半年,母亲的转山祈福再度应验,以更直接的方式。母亲的一位转山朋友的公司正在招人。“农艺师,很好的,天天和花花草草在一起,你会开心的。”


“种地?”


“无土栽培。你学起来,这个工作可以干很久。”母亲说,“他们内部招聘,别人抢得头破血流。”


母亲说得对。抢工作的确会头破血流。由上班的时候发现母亲把他的名字改了,改作田,大概是为了给主管好印象。田接受了这个新名字。


第二件被母亲说中的事是田的确喜欢这个工作。这几乎是田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尽管只是对着全息投影了农作物,然而每天看它们生长,观察不同试剂对叶片毛孔的影像,调整光照时间和水分,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它们的身体如此诚实,如此忠实地反映着自身的需求,与他展开无声的对话。它们是百分百的它们。而他养育它们:远程操控机器。

飞向太空 SOLARIS(1972)

这些农作物曾经质朴明亮,扎根土壤,大片大片绵延一眼望不到头,在风里自由摇摆,直到海平面上升,土地稀缺。现在它们在科技实验舱里,在人造的光明和黑暗里所有的数据被严格控制,最大可能提升产出。


田莫名觉得它们是他的朋友。他悉心照顾它们,偶尔跟它们说话。他要让它们知道他给予的只有人给予。他和植物对话的画面引起主管注意。上级打来两个电话,第一次严禁他做出操作手册之外的任何行为,第二次告诉他数据表明听他说话有利于农作物生长,要求他以后工作时候佩戴更高清的工作记录仪。


田听出了端倪。有时候,雪下得越大,下面融化得越快。上级第三次找田,用的是邮件。收到邮件的瞬间,田明白,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AI的了。他又一次被替代了。

无论多么严格地精简自己,他还是会被替代。


现在他连田都不是了。

拿到遣散费,田开始四处寻找意识上传的可靠渠道。在日常开销将这笔钱侵蚀干净之前,也许他可以用这笔钱给自己谋划一个更好的未来——进入0和1的二进制系统。


他想,下一个名字就叫口,也就是0,当你等于零的时候,就再也不需要删减什么。

母亲的电话再次打进来。口困惑地望着这个很久已经没有见到真人的电子形象,不过立刻释怀,即使这个人不是母亲也没有关系,即使真正的母亲早已经不在电话那头也没有关系。窗外雨还在下,室内则是电子雪的世界。


酷似母亲的电子形象滔滔不绝地说着转山的艰辛和心得,只要付出就有回报。未来就似乎这座雪山。她说你要相信未来。


口点点头,说,可是,妈妈,未来像雪一样融化了。



NOWNESS Paper 2024秋季刊和你一起预言未来:未来的生存地,是在游戏里,还是太空中?什么样的建筑能抵御灾难的降临?听说抑郁症可以用脑机接口解决,AI占卜非常准?人类会被机器全面取代吗?末日会到来吗?寻找意义还重要吗?意识和灵性的升级,是否能战胜危机?下沉的世界里,人人都是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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