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2024年阿尔勒摄影节24号场馆,一幅三米乘两米的“红色漩涡”在空地中央安静地悬挂着。湍急的水纹,黑色密丛中的枝桠,诡异的淡光,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摄影师拉黑将它命名为“从未被钓起的鱼”。
这幅作品来自拉黑近20年对故乡的持续创作——《寺背》。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阿尔勒“迁徙与远行”论坛上,拉黑这样做了开场白:“今天我用中文开场,你们不知道我说了什么,这就像我回到寺背村拍摄,村里的人同样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觉得故乡和远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我回到寺背的感受和远行到法国阿尔勒并没有什么不同。其实,寺背村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寺背人和全世界的人一样,都在面对属于自己的问题。”
上:《寺背》法国阿尔勒展览现场,2024
下:《寺背》——从未被钓起的鱼,2015
拉黑花了很久才这样理解故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故乡仿佛幽灵一般,不断萦绕着他,成为他创作无法脱离的命题。从最初父亲取名的“罗福平”,到14岁自发易名的“罗鑫”,再到摄影师“拉黑”,每个身份都好像是人生特定阶段的自我显影,拷问着这个从客家土地走出的人: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于是他迁移、游荡,一遍遍地离开故乡,又走回故乡,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找寻自己的位置。最终,这只无脚鸟选择放下执念,轻轻地落在风中,“我选择把寺背还给寺背。”
20岁离开家乡前往大都市求学,拉黑开始面对一个精致、优雅、精英主义的世界,一个“罗福平”未曾梦寐的世界。考上复旦中文系的他,07年因为上了顾铮的摄影课大为触动,老师那句“只能够愉悦你眼睛的美,都是很低俗的美”,意外成了他开启影像创作的引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站在高等教育的光环下,用“罗鑫”这个名字和周遭相处。直到身份的割裂感愈演愈烈,拉黑不得不开始审视自己,就像一个被迫照镜子的人,“从拿起相机开始,我就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要拍我身边的人,拍我的家,包括上海的家和寺背的家。五年之间,线索慢慢被梳理出来——从我的村庄,到我的少年时代,我的家族,爷爷和我的土地、我、梦和日记。
《走失》,2007-2013
它们最终以摄影手工书的形式呈现,命名为《走失》。用拉黑的话讲,这是一本以“黑色的毫无个性的相册做底”的传统相册,设计让位于所表达的情感,而“文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和推波助澜的作用”。他至今还记得创作《走失》日记部分时,他在上海复旦大学东区一所教师公寓租了一间房子,连续闭关两个月,整日整夜放着左小诅咒唱的《我爱这土地》(艾青写的词)和胡德夫的音乐,边听边哭,边用笔写下字迹斑驳的絮语。这本手工书的高潮部分讨论拉黑的爷爷与他的土地的关系,进而延伸至拉黑自己如何面对死亡、家乡、迁徙与生命的流动。
“事实上,我在2013年的时候,已经完全进入了自由职业的阶段。生活没有特别稳定,但很自由,面对家乡的时候,仍然会有很多情感纠结的时刻。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那时候特别想回到母体的状态,就是无、干净的状态。于是拍了很多偏行为的摄影作品,我脱掉衣服和鞋袜、拿掉眼镜,躺在山顶和田地里自拍,有时候还把自己吊在树上——我想把我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切都从我的身体里面清除干净,就像回到刚出生时那样。”
做完《走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拉黑都没有彻底走出来,一直沉在情绪的漩涡里。他收到了很多来自外界的共鸣、喜爱,然而始终有种不配得感。艺术家把身体里最感性的那部分抛出去,然后呢?
“我觉得我好像没有付出什么。因为这本书,大家喜欢我,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有点自私,我没有为我的家乡、我的村子做任何实际的事。以至于那时候很直接的想法是,我要惩罚自己得到了这么多东西,我要惩罚自己的肉身。”
《走失》,2007-2013
在一种几乎不可理喻的内疚里,拉黑尝试转向影像的另一个纬度:用行为来记录、走完从他生活的城市上海到他出生的赣南村落全程1000千米的路途,并在徒步过程中,每一公里便展出一张摄影作品,完成一个1000公里的展览《走回故乡》。
在今年法国阿尔勒的展览上,策展人傅尔得认为这趟旅程就像是奥德赛式的流浪,将其取名为“THE ODYSSEY OF RETURNING HOMETOWN”。
这场奥德赛式的返乡之路,如同一场漫长的苦修。拉黑身挂6、7个相机,肩背接近25公斤的包,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走在那条怎么也看不到头的国道上,脚底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起泡。虽然是冬季,直射的太阳光仍然能让拉黑热得浑身湿透,运气不好遇到下雨则更是苦不堪言。他每晚寻到住处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衣服换掉,烘干挂出来,然后吃饭,开始一天的写作。
《走回故乡》,2015-2016
“我当时跟自己说,要找路上能找得到的条件最好的酒店,因为如果房间太差,衣服是没办法干的。”然而实际上,拉黑一路都没有住过超过300元的房间,他甚至没办法选择,“我需要算好路来找落脚点。有些路段,可能要走30公里,才能走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镇上。最差的时候,我住过15块、30块的旅馆,墙上全是痰,整个房间都是臭的。”
因为每走一公里需要放照片记录坐标,用照片留档,拉黑行进得比正常速度慢很多。但他算好了时间,从正式出发那天起,年底到来年初,走回家正好是除夕将过年。“一开始特别累,到后半程的时候,反而变得很舒服,开始享受整个过程。当你不用处理任何复杂的世俗关系时,可以体验到空间本身。时间好像消失了。”
《走回故乡》,2015-2016
直到现在,拉黑还能回忆起当时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突然间就理解了史蒂芬·肖尔当年流连于街道拍摄的空镜,那种近乎出神的时刻,“我能感受到非常多的人、声音,有点像电影特效一样,马路、建筑和两边的人像是自己在往后退,空间在动,而我没有动。”
一路上,拉黑穿过变幻的城市、乡镇、村庄,将这条暗涌着时代变迁痕迹的道路风景留在了底片中,又放还到自然里。他细心观察途经的每一条河流、水路的生态变化,并拍下了照片,见证了从垃圾、塑料袋填满沟壑,到水质逐渐清澈的景况,揪作一团的心情才慢慢纾解。
他还遇见过坐在路上的像吉普赛人一样的流浪者、在路上试图给予他帮助的老奶奶,在与每一段奇遇擦肩而过的时候,拉黑逐渐感到现实是如此真实,而远处的“故乡”似乎变得暧昧不明,像极了一个语意晦涩的符号。
“走回故乡的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故乡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这并不是说家乡不重要,而是故乡这个概念不那么重要。它可能只是文人骚客们想象出来的避风港,一个浪漫的词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是一种规训的手段。”
《走回故乡》,2015-2016
寺背地处江西南部的丘陵之中,与福建、广东省交界,因村口有一座无名寺庙而得名。“先有寺背村,还是我的先祖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寺背村,现在已不可考。”
山脚下坐北朝南三十几户人家,遍地可见的两层式土砖结构矮房,参差不齐的后山的树,构成了幼年时期拉黑最日常的景观。拉黑的奶奶是通灵的神婆,爷爷是抬棺的“八仙”之一,二叔是红白喜事的乐手,少年时的拉黑也常在丧礼上敲小锣。
《寺背》——祠堂,2010
“小时候家里穷,敲锣可以赚个八块钱左右。那会儿见识过很多,比如喝农药死的人,水淹死的人,非常离奇。有时候在路边、厕所、河道里还会看到死掉的小孩,特别恐怖。”
死亡的气味弥漫在村子里不为人知的角落,鬼怪传说窸窸窣窣的流传之下,人们仍然晨起暮落地劳作,遵循自然运行的法则。拉黑从未亲眼目睹灵异事件,但总能从父辈邻居们的讲述中,感知到那些不可见、但仍然值得敬畏的事物,“我胆子小,也没有见过鬼。现在想想书上讲万物有灵,可能换成万物皆鬼也挺合适,我小时候经常听长辈们讲石头鬼、梅风鬼什么的,当然还有更常见的水鬼等等。”
上:《寺背》—— 庆祝新年以及添丁,2017
下:《寺背》—— 神婆,2015
耳濡目染下鬼故事听多了,导致拉黑留下了“后遗症”:时常不敢一个人走路,住偏僻或太大的旅馆得开灯睡。摄影不知不觉也成了通灵的魔法,好像只要一回到寺背,那些关于生老病死的仪式、宰杀牛羊与祭祀的场景,就自发地透过底片浮现出来,连缀起来成了一片通灵场。
这些看起来血腥、暴力、略带怪异的画面,曾被人误解,质疑为某种形式的扭曲。拉黑一度十分愤怒,“如果你有在村子里生活的经验,或者跟村民们走得很近的话,你会发现这些都是日常。我到底要拍什么,自己其实没办法去干预。到了那里,闪光灯一架上去,根本不需要思考,它是一种下意识的身体的感觉。”
《罗福平》,2019
拉黑并不迷恋于反映肉眼可见的真相,因为“所有东西都是看不全的,真相是带有偏见的”。而所谓的真相在拉黑看来往往指向一些“普普通通的道理”,比如,“人总是要活着的”“暴力当然是存在的”“人活着,没有资源,他就是会去抢,去争夺”“农村里出现大量屠宰的现场,是因为他要庆祝,庆祝自己的丰收,庆祝一年又过去了,来年会更好”“这些生命的底层逻辑,全世界好像都一样。”
怪异、猎奇,来源于观看视角下的偏差,寺背从来不是异托邦式想象下的产物,在村民和拉黑的感知里,它是客家人日常生活的集合。如何与土地、山川、神灵相处,其中蕴含着极为朴素的哲学观。在敬畏的同时,人们也丝毫不隐藏征服的欲望,但更多的时候,用拉黑的话讲,“有着很典型的中国人的务实”。
拉黑从小便目睹家人们工作的艰辛,汗水换来微薄的报酬,他于是深刻理解了那句“只有读书能改变命运”。他努力变成了品学兼优的罗鑫,买房在杭州定居,但罗福平的影子在他的身体里挥之不去。
2018年,拉黑回到寺背,在罗福平玩耍的地方,拍摄赤脚身穿西服的罗鑫,罗福平的记忆开始苏醒。“罗福平、罗鑫、拉黑,开始站在了一起。”
寺背无言,只是作为背景沉默地矗立着。
“我自己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罗福平》,2019
他依旧无数次地踏入这片自然的领地,寺背的风景也无时不刻不在变幻。一草一木都牵动着他敏感的神经,使他几乎如同诗人一样把影像写出来:山谷、暴雨与农药,是为偶遇的一个浑身湿透、被蜜蜂蜇得眼睛肿起来的人所作的注脚。绿色的水稻田,废墟房子,祀堂,黄土里的新娘,零落的生命……
上:《寺背》—— 山谷、暴雨与农药,2014
下:《寺背》—— 第一次婚礼,2010
村里的每一个角落拉黑都无比熟悉,甚至知道在什么光线会有哪棵草长出来,或是哪只小狗经过。“你会觉得每张照片都是有意义的。寺背它自己在说话。”
正式采访那天,拉黑告诉我们他刚从寺背回来。“在杭州累了,我可能回老家待几天。拍拍照,看到人就闲聊两句,或者劳动也可以。有时候一块石头都能够拍半天。”他现在很享受这种“来回跑的状态”,不再觉得是被迫悬浮在城市和乡野之间,两边都无法落脚,“用很时髦的话讲,就是游牧的状态。之前是身不由己,但现在这种悬在半空中的感觉是自己选择的,反而成为某种力量的源泉。”
《罗福平》,2019
如果说《走失》《走回故乡》《罗福平》是拉黑从客家游民的视角,试图解决自己在面对故乡与记忆时,身份、心理和精神等所陷入的困境,那么从《寺背》开始,他便完全摒弃了个人化的感伤叙事。某种程度上,拉黑觉得自己更理解寺背了。
“理解不一定等同于找到归属感,对吧?这几年,尤其是到了法国阿尔勒之后,我突然觉得我更理解了它,觉得更应该让别人都去那看看。”他发觉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寺背村,自己都面临着有些相似的处境,很难被真正理解在做什么。其中有语言的隔阂,也有文化的差异。但这并不令他气馁,“对我来说,回到故乡和远行是一样的。回到那里的时候我能理解它,离它更远的时候我也能理解它。”
在无数次离开和回归里,拉黑读懂寺背,自己在寺背的位置也愈发清晰。他看到了寺背人民的朴质、辛勤,也看到了他们植根于骨子里无意识的攀比,以及对于考学、升官、社会阶级的仰慕。“我带了个头,从山里走出去,虽然没有完全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但也活得还算体面。我就要利用他们的攀比,有责任慢慢地用行动告诉他们,不是非要做公务员、老板,你当个无业游民,快快乐乐也可以。”他更看到了“寺背和东南亚、印度、美国的任何一个村子一样,每个人都在努力坚强地活着,面对着自己的问题”。
谈话进行到即将尾声的时候,我们问拉黑,寺背有可能消失吗?
他用近乎笃定的语气告诉我们,寺背的消失是必然的。2018年以后,他见证了同辈人渐渐离开村子,去往县城生活,见证了农房如何被一点点拆除,装上新的窗户,替换成高楼,后山的树此消彼长,仿佛定格动画一样,时间咔哒咔哒地留下痕迹。“可能再过50年就没了。”
拉黑总想为寺背做些什么,除了让更多人认识到这个赣南村落,他想切实地“还给寺背一些”。他对艺术的社会功能感到失望,就发起了《走回故乡》,给寺背村小学筹集资金,改善教学条件。
拉黑的另一身份是策展人,他希望未来可以把家里的新房子装修好,开展一个关于寺背的工作坊,工作坊的利润会拿30-50%出来做艺术家驻地,请艺术家去村里,“就留一点东西在那儿,打印出来挂着,那老百姓看了以后,会想别人怎么对我们感兴趣呢?我们好像也没有那么差,慢慢慢慢就会更好。”
上:《寺背》在法国阿尔勒展览现场,2024
下:《走回故乡》,2015-2016
前段时间,由于《寺背》在法国阿尔勒展出,拉黑去了趟巴黎。此前,《寺背》已获得集美·阿尔勒发现奖。这一次,他为展陈做了减法,替换了一些新的作品,也更注重讨论摄影本身。他不再大肆谈论故乡,因为故乡就在他身体里,此处、彼处,流动不歇。它酝酿阵痛,也制造美梦。拉黑还记得那个背着相机的下午,他在半山腰的草丛里睡着了,醒来后却丝毫不感到恍惚。
虚幻的故乡被杀死了,寺背就在眼前。“你很确定,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