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 宝玉消沉读《庄子》,要毁掉宝钗的美丽和黛玉的灵巧

文摘   2025-01-13 06:51   北京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蒋勋说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标题为笔者所加。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导读】:湘云到贾府,夜晚跟黛玉睡在一处。次日,没等她们睡醒,宝玉就早早来到二人房间。他用湘云的洗脸水洗漱,还让湘云替他梳头。袭人过来伺候宝玉,见宝玉已梳洗完毕,闷闷不乐回去了。


袭人生气宝玉不知分寸,宝玉几次三番没能哄好她,二人冷战几日,宝玉心情不好百无聊赖,翻出了《庄子》。      

 


作者 | 蒋勋 

          

 

1、《庄子》是一种美学心境

          

 

接下来几天,宝玉闷闷的,不太跟这些姐妹、丫头们厮闹,也不怎么出去了。心情不好,就拿本书来解闷,或者写写字,弄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面赤耳热之际”,就是喝了酒以后的那个感觉,以前喝了酒就和袭人等人大家嬉笑,可如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对着灯好没趣,想要把她们找回来,又怕她们得了意。

          

 

小孩子在斗气的时候,就是看谁能持久。他怕自己如果先赔不是,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他。若要拿出做上的规矩来吓唬她们,似乎又无情太甚。这就是宝玉,从来都是这样提不起放不下,一点儿不像个主子,一直把丫头们当亲姐姐亲妹妹们一样待。    

          

 

但这正是宝玉可爱的地方,他不喜欢世间所有关于人的等级、规矩,他觉得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东西就是真心与本性,其实这是《红楼梦》最不容易读懂的部分,人的本性在长大的过程中会慢慢被磨损。

          

 

现实生活中我们跟人的交往都带有某种功利性,把“这是我的总经理,还是我的下属”分得很清楚,知道和他们的关系应该怎么维持,当然,从管理学上说这没什么错。

          

 

可是宝玉一直觉得痛苦的是,这些会让人忘掉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东西,他要超越这些外在的限制,找回人对人的真心,宝玉就是因此而犹豫、彷徨。

          

 

他觉得要骂一骂袭人跟麝月,又觉得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

          

 

《庄子》是在人落寞失意的时候最容易读懂的书,因为现实世界里一切都是排行榜,总要分好坏、善恶、是非、真假,可是庄子却认为完全可以平等对待这一切。

          

 

庄子曾走过一个古代的战场,看到一个骷髅头,就拿它去当枕头睡了一觉,那个骷髅头就告诉他自己当年是做什么的,如今变成这个骷髅。这实际上就是在告诉世人,人最后不过就是一个骷髅,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就是《庄子》,当你在人世间还有很多野心、企图的时候,你肯定读不进去;可是当你在受伤失意的时候,一下子就读进去了。

          

 

宝玉最先读到了《胠箧》(qū qiè)篇的一段,这一段讲的是高明的机巧工匠,实不如大巧若拙。以宝玉此时的心态去读《庄子》,肯定觉得《庄子》是本好书。

          

 

庄子的意思是:人用这么多的心机去做这些机巧的东西,到最后还是会失掉你的珍宝。正如“胠箧”二字,最终还是被盗贼撬开箱子,盗走财物。

【笔者注:此处蒋勋先生可能有误,盗贼是直接扛着箱子跑啦,还唯恐箱子的锁钥不牢靠。附《庄子》原文:“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    

          

 

有个有趣的故事很能体现庄子的智慧:有个人的东西丢了,很难过,朋友问他:谁偷了你的东西,他说:我哥哥。朋友说:你就想这个东西是你家里的,那是你的或你哥哥的不是一样吗?后来这个人又哭了,因为又有东西丢了,朋友问:谁偷了?他说:邻居。朋友说:你就想这个东西是你们社区的,在你这儿和邻居那儿不一样吗?那后来这个人东西又掉了,是别国的人偷了。朋友说:如果你觉得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天下的,那么这个东西在天下的任何地方,你都不会失去这个东西。这就是以天下为私,是以不失天下”

          

 

刚开始听这个故事,你会觉得这个人在胡说,怎么可能我的东西一会儿是你的,一会儿又是别国的,可是等你发现“以天下为私,是以不失天下”,就会忽然觉得美得不得了。它是在告诉你,你的胸怀如果像天下那么大,天下就是你的。

          

 

我觉得《庄子》中有一部分就是这类的美学,读《庄子》总感觉它能给我一种意境,这种意境能让你在失意、受伤的时候豁然开朗。

          

 

所以,《庄子》不是一般的应用哲学,而是一种美学的心境,这种心境最容易让人产生超越感。


 

2、宝玉读《庄子》

          

 

《胠箧篇》里说“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意思是说,你不要去刻意标榜那些不得了的圣明、智巧,人们就不会特意往不好的地方走,大盗才会消失。

          

 

儒家不是一直强调大家要做圣贤吗?可是庄子却反过来说要“绝圣弃知”,意思是说,大家都在强调做圣贤,读明星学校,做第一名,那谁是第二名?

          

 

一个社会太过于强调排行,就会导致人的烦恼和痛苦。因为人在这种公共标准的衡量中会失去自我寻找的机会,庄子认为,每个人都是不可取代的。他的哲学非常符合艺术家的诉求,艺术要求每个人都要尽力寻找属于自我的风格,而不是去跟别人比较。

          

 

    

其实老庄哲学对儒家哲学是一种很好的补充和辅助,不是说儒家哲学不好,儒家哲学确实比较适合现实社会,但它处处都分是非对错、真假善恶。而《庄子》却告诉我们太过分别也有弊病,就像学校里一开始就用智能分班,那些“放牛班”的孩子怎样自处?

          

 

“擿玉毁珠,小盗不起”如果一个社会不把钻石、珠宝价格飙到这么高,丢掉玉石,毁坏珠宝,就不会有抢劫和偷盗。

          

 

“焚符破玺,而民朴鄙”“玺”是印章,“符”就是信物,一分为二,日后合在一起就是证明。我们的社会为了防范人们在法律上作弊使用了太多的手段。《庄子》本质上是反法律的,他觉得法律越严密,人的机巧也就越多,如果一个社会总是这么鼓励欲望,人心不可能清净。

          

 

“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斗”是米的量器,“衡”就是秤。庄子说应该把所有的斗和衡破坏掉,人开始作弊恰恰是因为社会有了衡量之器。当然,让当今世界“掊斗折衡”是不可能的。可是庄子对我们的提醒是:因为太多严格的监督,可能会丧失人性中最本质的朴素。


庄子认为:“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把儒家的价值系统全部废除,才能够谈及人性是什么。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搅乱音乐中的六律,销毁竽、瑟这些乐器,再“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瞽”是盲人的意思,因为盲人的听觉非常敏感,所以古代的乐师常常是盲人,“瞽旷”就是叫旷的盲人音乐家。

          

 

庄子觉得我们一直强调耳聪目明,所以人心越来越不安静。然后“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文章”、“五采”都跟颜色有关。传说离朱的眼睛可以明察秋毫,把他的眼睛粘起来,大家眼睛才能都亮起来。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工倕”是当时手最巧的一个工匠,把他的手指折断,这个世界才会人人都有创造。

          

 

其实庄子的意思是说,一个社会如果只是鼓励几个精英,是会出问题的。对瞽旷和离朱的推崇会导致大部分人因此远离音乐、美术。

          

 

庄子最关心的是人的自我完成,在他看来,一个生命如果失却自我完成的能力就没有任何意义。庄子的最高理想是,让每个人都找到自我完成的可能性。    

          

 

《庄子》中的这一段话不太容易懂,弄不好你会觉得这简直像“文化大&GM”,会误读。宝玉就误解了,他看完以后说:啊,我这么不快乐,原来是因为有宝钗的漂亮、黛玉的聪明、袭人的温暖。他觉得应该把这些都毁掉。


          

 

3、宝玉续写《南华经》

          

 

所以,他“看至此段,意趣畅然”,觉得好开心,完全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逞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他提笔开始续写《庄子》了。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

          

 

毁掉袭人和麝月,再毁掉宝钗的美丽和黛玉的灵巧,闺阁之中就不再有是非、抱怨和比较。

          

 

宝玉完全用《庄子》的方法来观照现实了,认定是自己的眷恋和爱导致了而今的烦恼,他开始发狠,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所以他说:“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参”跟“商”是天上的星星,它们是永远见不到面的,就不会有摩擦。

          

 

“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这是宝玉第一次心灵受伤,这种伤害使他回到了原点,想要毁灭这些自己眷恋的东西。

          

 

他认为:“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这些人都是令我食寝难安的陷阱、罗网。


最后,他好得意,“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酣然睡去,一夜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

          

 

还是个孩子的宝玉,喝了酒感觉很不爽,就认定是这些女孩子惹得他如此不快,便续写了一段《南华经》。

          

 

《庄子》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子书”,在中国古代大部分的经书基本上都跟儒家文化有关,只有主流文化才有资格称为“经”,其他的哲学都不能称之为“经”。《墨子》、《庄子》等只能称为“子书”,可是到了唐代,唐玄宗特别喜欢《庄子》,为提高其地位,才给它起名《南华经》。    

          

 

我们平时不怎么注意分经书、子书,其实它们是有区别的。当然,只有儒家的经典才叫“经”,其他的哲学都叫“子”是存在一定问题的,因为中国传统哲学之间是典型的互补关系。

          

 

我希望大家能了解,任何一种哲学都会让人感觉有点偏激,可是哲学就是用偏激的方法引发我们思考的。

          

 

《庄子》的这段话就有点偏激,但它却让我们思考:我们是不是太注意法律细节,而少掉了对人本性的培养。


其实一个社会始终需要两个管道,一个是法律;另一个是心性的培养。

          

 

从这个层面上说,《庄子》永远有它存在的意义。


图源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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