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以下内容节选自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及补遗。近日因创作《庄子》系列有声剧“人间世”一幕的剧本,查阅了不少“周边”(参考书)。再度翻开木心先生的著作,往昔熟悉的文字,带给我更为深刻的感悟。
从“逍遥游”的肆意洒脱到“人间世”的辗转浮沉;从孔子,嵇康,苏轼,文天祥,乃至我们芸芸众生,几乎每一个心有困惑的中国人,都在不经意间与庄子的思想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身处纷繁复杂的“人间世”,我们该如何与自己相处?又该如何寻求通往心灵自由之路?
上次讲魏晋《世说新语》的言行,虽然洋洋大观,其实草草了事,只能给大家一个魏晋人士的印象。而单凭印象,大家已经惊叹中国曾有过如此精彩的文学的黄金时代。
这段时期文化之高,西方还没有注意到。其文学与生活的浑然一元,浑然一致,西方没有出现过。盛唐的李白、杜甫,也未如此。不是以殉道精神入文学,而是文学即生活,生活即文学,这样的浑然一元,是最高的殉道。
嵇康想以“不死”殉道,老子、庄子,都提倡不死殉道,说他们颓废,胡说!他们都知道生命之可贵,没有生命,就没有一切,他们都想活下去。嵇康写《养生论》,就是继承《庄子 · 养生主》篇。
嵇康后来择死,实在迫不得已,是在苟活之状下才择死。阮籍佯狂醉酒,逃过种种杀机,写了不少咏怀诗。
希腊人说:我们最讲享受生命、快乐,战争来时,我们最勇敢!
魏晋风度,就在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这一点,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艺术家似乎都没有做得那么彻底——这也算我的新发现。所以,真想与鲁迅先生谈谈。他在厦门大学的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真称得上“言不及义”。
今天要讲陶渊明。陶渊明之前,还得先讲曹操、曹植、阮籍、嵇康、左思等人的作品。中国文学史上称“建安风骨”,后来的“盛唐气象”是“建安风骨”的衍伸发扬。李白有句:蓬莱文章建安骨。
盛唐的文学,是从建安来的。
今天各挑几个,不讲全。
建安七子(东汉建安年间):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刘桢、应玚[yáng]。
竹林七贤(晋朝):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
中国文学史,能够称兄道弟的,是嵇康(224—263,一说223—262)。他长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账——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
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后世评嵇康,各家各言,最好的评语,四个字:兴高采烈。
举一个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秀才嵇喜,嵇康之兄)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揽,张弓。繁弱,古良弓。接,搭箭。忘归,古良箭)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景,影也。飞,鸟也)
凌厉中原,顾眄生姿。(凌厉,奋战)
再举一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五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磻,以绳拴石击鸟,音波)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筌,捕鱼的竹笼)
郢人逝矣,谁可尽言?(郢,楚国都。请石匠送斧削去鼻尖的一点石灰)
作诗,即有此“天生丽质”。以上两首,最有嵇康风范,在整部中国诗史上也显得非常卓越。李白、杜甫,总给人“诗仙”、“诗圣”之感,屈原、嵇康,给我的感觉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我的定义,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嵇康为什么是艺术家?人格的自觉。风度神采,第一流。
所以第一流的艺术品,还得分两类:
一、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退隐不见。
二、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凌驾其上。
——摘自 《文学回忆录》
· 十九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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