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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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7 19:34
江西
一
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信然。读过《水浒》的人很多，原著也好，影视作品也好，梁山好汉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的，几乎称得上是妇孺皆知。一首“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更是传唱南北，谁都能哼上几句——比如五音不全的我（当然你们休想抓住这句话靶，叫我来几句，我虽能哼，声音难听，绝不敢做这要命的勾当）。但知道的越多，有时候倒不见得就纯是好事。对于这样一部大书，读他的人多了，解读他的人，也水涨船高，一样不少。于是各种各样的阴谋论也出现了，什么宋江指使秦明（还是花荣？）射死晁盖，“夺了鸟位”（李逵语）。什么宋江因林冲是晁盖嫡系的实力派，所以故意压低他的座次以打压之。等等等等，言之凿凿。不过我今天想做的，倒不是驳斥这些不值一哂的谬论。
二
老话（暂不知有多老）说，少不读水浒（下一句是老不读三国）。不过我倒挺“少”（绍）就读了水浒了。因为初中的一篇《智取生辰纲》，我对水浒就发生了兴趣，经过一番矫饰（那时家里不让买“课外书”，只好谎称——其实也不算说谎——此书中考要考，庶得以买下），我在镇上的书店买了一部百二十回本水浒。不过只看到八十二回全伙受招安就停了，后面也没有再读过第二遍。都说水浒中好汉，除极个别外，尽是一群杀人狂魔或反社会分子，其中又尤以天杀星李逵最甚。这话倒也不假——李逵手上的血案，随便一举便有：江州劫法场，李逵手持两把板斧一路杀将去，内中有多少看客被顺手砍死砍伤，书中虽不着一字，但不用多想却可意会出来。再如为赚朱仝上山，断了他后路，李逵领命（吴用之计）把小衙内一斧劈为两半。三打祝家庄之时，又顺手杀了一丈青扈三娘一家（只她哥子扈成逃脱了）。一、 肯定梁山好汉“农民起义”的正义性，对此类事情避而不谈。二、 怒斥一群“鸟人物”（都是天上魔君下凡），个个可杀（有名的可能只有鲁达一个圣人）。三、 认为施耐庵（作者）只不过如实反映了一般的社会景况，并无褒贬寓于其中。三
当一个社会，整个统治阶级（或者说政治上、经济上占有优势地位的）都不把一般的小民（大而化之，一切政治上、经济上远不如自己的人）当成人看待；所有的所谓法律、道德、规则、规矩，都不过是他们随意玩弄或借以打击别人的虚无之物；人命在他们眼里，连个屁都不如。那么，做为政治上、经济上乃至于存在感上，都属于极度弱势的小民（甚至也包括在一般小民眼里，还算不错的人家），该怎么办呢？于是施耐庵开篇就先写一个王进。王进之父王升，曾经把殿帅府太尉高俅——那时还是街上的混子，不知甚么缘故，一棒子打翻，以此躺倒在床上，三月不起。如今高俅发了迹，自然要公报私仇，便寻个由头，要暗害王进，王进思量没奈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伴着老母，走到延安府去了。这个便叫作“王教头私走延安府”，这也是书中第一个出场的教头。然后他再写一个金翠莲。金翠莲这个名字，因鲁达拳打镇关西而出名，也是多亏遇到了鲁达，才有办法从杀猪卖肉的郑屠魔掌中脱身。郑屠，靠着依傍小种经略相公（一说是种师道），开着一间不小的肉铺（门面两间，手下刀手十来个），大概年节时也少不得孝敬些，以此仗势欺人，自号“镇关西”，就这么个玩意儿（鲁达叫他腌臜泼才），竟然也干起欺男霸女的勾当，用“虚钱实契”的瞒天过海之法，强占了金翠莲身子，再把她赶得离门离户，反问她讨要三千贯典身钱，没奈何，只好每日酒店里供唱，赚些小费。大半都交付郑屠，偿还那不存在的“三千贯典身钱”。如果没有碰上鲁达，金翠莲的一辈子，大概也就是永远供唱，永远“还”钱了。金翠莲是幸运的，可接下来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尽管，他也遇到了鲁达——当然，这时候，鲁达已经叫鲁智深了。四
在林娘子（姓张氏）被高太尉的假子高衙内调戏之前，林冲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工作也很清闲（否则不会遇上耍禅杖的智深），家私也算殷实（否则后面不会随手就花一千贯买把宝刀）。他为人不尚虚荣，同僚间相处也很相得，时常三五朋友相聚吃酒。日子可称逍遥。但是，你不找事儿，事儿自来寻你。高衙内，东京有名的“花花太岁”，偏偏是他看上了林娘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手调戏。林冲怎么办呢？“不怕官，只怕管”，高俅是林冲的顶头上司，所以他急忙收住了已经抡过去的拳头，“先自手软了”，这一软，软的不光是手，也是心。只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也帮他想想，不软却待如何呢？一拳打倒他？王进——上一个教头的旧例现放着呢！他还只是爹打了高俅，便横遭陷害，必要置于死地。林冲若敢一顿下去，把高衙内打出点好歹来，高俅会怎么样“嘉奖”他？林冲想，高衙内是何等样人，见过的女子何止数十百千，林娘子又非有兼人之貌，三两日头转过了，还会念念不忘么？定是不会的罢！谁成想，高衙内偏偏是个“痴情”汉，又或者只是因为“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抑或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竟然患起了“木边之目，田下之心”，必欲得到林娘子（的身子）。有怎样的主子，当然就有怎样的奴才，何况只需坑害一个与自己豪不相关的旁人（朋友也可以，就是“得加钱”），便能得到主子的欢心（进而“金票银元大大的有”），何乐而不为？于是富安、陆谦、老都管三人联同高俅做成一个又一个圈套，一步一步把林冲陷进了死地，这便是“林冲误入白虎堂”。此计名气之大，可操作性之高，后面张都监陷害武松；《金瓶梅》中西门庆陷害来旺儿，都从内中化来。高俅要搞死一个林冲，不可谓不容易，但一片混沌中尚有几点萤火，开封府孙孔目和滕府尹，周全了林冲性命。高俅会就此罢休么？不会的。高俅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鳖？半边身子都塞进阎王殿的人，还能被他挣出来了？那岂不是大大的丢了面子？不治死你林冲，你不知道我高俅的能耐！你林冲不是被发配沧州么？这一路上有多少险恶的去处：我大宋虽称太平治世，天子也算是再世尧舜，可偏偏下愚小民，不知体念天子爱民之意，更不顾我等官员代圣天子牧养黎民的惠政，偏偏要去为贼为盗，你林冲落在这些厮们手里，一刀被结果了，实在没奈何也！呜呼哀哉，俺高俅、本太尉，自会替你请上十几个禅和子，替你做个水陆道场，超生你则个，谁敢说我不是大善人？计议已定，陆谦带着十两金子和太尉的“钧旨”，一番言语，便教押送的公人董超、薛霸，满口应承下来，“多是五站路，少只两程”，必要结果了林冲。说董、薛丧尽天良么？不错，从他们后面干事的熟练程度，想来这种事情做的也不少，可非得要林冲死，原因却是“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太尉权势，谁人不怕？太尉面皮，哪个敢不看承？当然，我们都知道董、薛没有成功，因为智深一路保护了他。可高太尉岂会收手？于是，自然就有了“火烧草料场”，陆谦说的有理，“（林冲）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换句话说，这回你林冲是必死无疑。不被大火烧死，也被大宋国法治死。至于只是为了害一林冲，而烧掉一座大军的草料场，那却干我屁事！俺们都住在东京，离你沧州千里万里，须用不上你等贼配军保护，俺东京自有八十万禁军，如铁桶相似（金军：你说的对），便一时有贼盗入寇，须一时三刻轮不上我。天可怜见，天降大雪，林冲只好去打酒来饮了暖身，待转回来，大雪又压倒了住的地方，没奈何，只好先在山神庙安歇一宿儿。这一歇，就让他在门背后听到了陆谦、富安、差拨害他的全经过。该怎么办？此刻的林冲已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果林冲是一手无缚鸡之力者，那也只能以身膏草野，又能拿外面的富安、陆谦、差拨怎么样呢？幸使林冲还有一身好武艺，匹夫一怒，天下缟素，林冲虽没有要离、唐雎的际遇，可杀个把陆谦，还是手到擒来的。顷刻之间，三人便成了摆在山神庙供台前的人头。可是，真正的仇人高衙内、高俅，林冲有办法除掉么？那是没有的。记得几版水浒的电视剧，都蛇足了一个高衙内被惩治的情节（央视版被智深收服的几个泼皮张三等阉了，新版被智深打死），这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林冲不过一匹夫，匹夫一怒，天下缟素，那只是远古的故事。所以林冲只能逃，天下亡命。幸而大宋民风淳朴，为贼为盗者极多，山东郓州梁山泊，便驻札着一群贼寇，自去投那里便了。此是林冲的本末，是“逼上梁山”最恰当的例子，所以多讲了几句。如果说林冲得罪的是高高在上的高太尉，无法反抗；金翠莲女父二人只是老弱孤女，难以争执。那么请看施公，又放手一写武松一家的故事。五
武松、潘金莲、武大、西门庆，如今早已是家喻户晓，咱也不妨再啰嗦几句。武松因打死老虎，得阳谷县知县赏识，任为巡捕都头，负责擒拿贼盗（盛哉大宋，何多产贼盗也！）。武松哥子武大，有一美妻潘金莲，不合一日，潘金莲在二楼关窗户，收叉竿（古代窗户一般向上开，用叉竿支撑），手拿不牢，偏生好巧不巧，就砸中了刚路过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大官人便欲发怒，一张望，竟是恁个妖娆妇人，瞬间变作笑吟吟脸儿，反向潘金莲赔不是，二人以此便有了初见。之后就是间壁的开茶坊王婆子，贪图大官人几两银子，为他巧设“十分光”计，终于让大官人得偿所愿，和金莲入马交欢。做这一切时，大官人当然没有把武大放在过眼里，就是武松，因为这时已被知县派上东京去了，也没入大官人的法眼。直到有一天——听说武松来了。打虎英雄的威名，突然从顶门砸下来，不由西门庆不害怕，他怂了。他只是想偷人，可不想死啊。王婆却有计较：不如一狠二狠，用砒霜药死武大，到时一把火把尸身烧化了，此事绝无人知。大官人过个一年半载，娶将金莲家去，岂不美哉？西门庆此时方寸已乱，囫囵就应下了。但人在做，天在看，街坊邻舍，哪个不知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事情？只是不敢声言罢了（妙）。武松得归迟，哥子已成新鬼。武松选择了相信法律，请到了关键证人郓哥（顺便说一句，施公笔下的郓哥，只是因为王婆独占了西门庆，使他无法从西门庆那赚钱，才发狠把通奸之事告知武大的，告知前，还拤了武大一顿酒饭，这点上，几版电视剧照样作了美化，想来是怕人们看了太绝望，故留一丝人性的光点）和关键证物——仵作何九私自留下的一块武大的尸骨——上有毒杀的痕迹，一纸诉状，把西门庆、王婆、潘金莲告上了公堂。武松想，知县是赏识他的，况他才帮他干了一件心腹事儿（替知县护送钱财上东京，大宋贼盗极多，若无武松护送，保准是到不了的），再说此事证据确凿，人情、法理，都在他这边，天日昭昭，不信不成！武松错了。天日何曾昭昭？人情又怎抵金钱？西门大官人几两银子下去，县官便改了面皮，退还了证物，“大义凛然”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多么优美的圣人之言啊！狱吏又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多么漂亮的法律说辞啊！既然圣人、律法都站在恶人一边，那毋宁以恶制恶吧。就算如此，武松还在坚持程序，他私设公堂，请来证人和左右邻舍，摘问了婆子和淫妇口词，令人做好笔录，做完这一切，才把金莲明正典刑，又去狮子楼斗杀了西门庆，两颗血沥沥人头结发在一块（倒便宜这二人做了一对鬼夫妻，想必来世真能“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摆放在武大灵前，祭奠讫。武松面临的不过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近来虽然发迹，也只在阳谷地面上有些势力，从后面西门庆一死，知县瞬间奥楚蔑洛夫（契诃夫《变色龙》）附体，又把武松来周全，可见他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地头蛇，没有根基深厚的家世。但就是这样一个略有点财力、人脉的小小人物，在“合法”的框架内，武松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若武松不是天伤星，武大岂不永远屈死了？六
讲到这里，我想不用再多讲了。姑再列举一二：宋江浔阳楼题反诗，本不过醉后大言，放在宋朝，不算什么大问题，黄文炳，偏偏从诗中看到了自己的前程，一番上纲上线，宋江治成了死罪；柴进的叔叔柴皇城，周世宗嫡派子孙，因被高唐州知州高廉的妻弟殷天锡看中了自家花园，便要强夺，如之奈何？人家根本不把你这“柴”字放在眼目中，太祖的丹书铁券，哪管得着俺道君天子治下的天下？况俺姐夫乃高太尉从弟，汝能奈我何？柴进无如之何，幸有李逵在侧，几斧砍翻殷天锡，解了一时之围，却又陷柴进入了死牢，和谁讲理去？当然，也有：秦明好好做着军官，哪知被宋江看上，要赚他到梁山入伙。那对不起了，派一伙人妆成秦明，攻进城去，一番烧杀，太守大怒，不经分辨，杀了秦明全家，秦明怎么办？只好投梁山；更有朱仝、李应、徐宁、卢俊义、安道全等，都被差不多的阴损招数断了后路，只得投上梁山。七
水浒笔下的社会，要么就是利用律法、规则、金钱或者人情来随意操纵、排挤或者占有别人。他们一般是政治上、经济上占有优势地位的（至少得比被迫害者有较大优势）。要么就是在这些所有统治者或明或暗使用的手段之外，另辟蹊径，采取简单、直接、暴力的手段，来坑害别人。他们一般属于传统意义上所谓的“江湖人物”。但，如果论其根，求其源。我们可以很明确地说。没有前者，就没有（或者很少有）后者。正如周星驰《武状元苏乞儿》中的一个情节，皇帝想叫苏乞儿解散丐帮，以使天下大安，苏乞儿笑道，能决定丐帮人物多少的，在于你而不在于我。诚哉斯言！水浒一书，主角是一百单八将，或者说梁山好汉，所以直入我们眼里的是他们的“恶”，可是，在我们看不到的文字背后，是更大、更广的“恶”。咱们圣明的道君皇帝，他做了多少恶？为了修个艮岳，命令两淮发送花石纲，一路上有多少家破人亡？还有那万恶之源高俅、蔡京等，是谁任用的？高俅、蔡京一次一次作恶，百般舍不得把他们罢黜，又是为哪般？纵容恶人，与作恶等同。咱们再看大宋治下的花花世界，从上到下，有几个好官？何以繁华富庶的大宋多产贼盗？难道当真是“下愚小民，不知体念天子爱民之意，更不顾我等官员代圣天子牧养黎民的惠政，偏偏要去为贼为盗”么？既然都为贼为盗了，还讲甚么温良恭俭让？诸位大老爷们，何时又讲过这些了？只有更无耻、更下作、更恶劣（让子弹飞：都是王八蛋、禽兽、畜牲、寄生虫）。只不过，他们会用些金箔包裹一下，左一个圣人言，右一个律法道。唬得你一愣一愣的，不小心就着了他们的道儿——如果你真信了他们这一套，也和他讲起法律、规则、温良恭俭让来，那么你只有被他们生吞活剥，吃干抹净。写至此，不禁恍然，毋怪水浒会在明清两代成为禁书了。
注：
文中的大宋和历史上的宋朝应该不是一回事。施公生在元明之际，反映的当是元末的社会百态。当然，也可能如郑振铎所说，“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虽然他这话儿是评价金瓶梅的，但转用在水浒上，倒也不为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