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莫作妇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金瓶梅人物志》·李瓶儿·上

NO.03

October

11.2022

政和三年以前（大概二十一二岁），她在大名府梁中书家作侍妾。这是第一个阶段。

给大户人家做妾，似乎也不是太坏的事情，但是梁中书的夫人是书中蔡太师也即蔡京的女儿，正所谓宰相门人五品官，更何况是女儿！因此这位堂堂的中书大人，畏惧夫人如鼠——嗯，就是宠幸女子他也只敢和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当然不是李斯在官仓看到的老鼠，那里的老鼠看到生人进来丝毫不怵的）。可是纸怎么包得住火？一旦此事被蔡夫人得知，她不能把姓梁的的怎么样，因为“夫为妻纲”嘛，乱了纲常，蔡京也是保不住她的。于是她就把满腔的怒火，全数倾泻到那可怜的女子身上，直接令人把女子架来，乱棍齐下，活活打死，只听得震天的哀嚎、见到满地的血污，也不稍作掩饰，直接埋到后花园里就了事。咱们替李瓶儿想想，这样一段日子，她可曾有一天的放松？可以说是时时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生怕哪一天梁中书把他“临幸”了，随之而来的就是蔡夫人的“棍棒哲学”。

天幸啊，政和三年上元佳节，梁山泊好汉攻打大名府（这是《水浒》里没有的），李逵一斧当先，冲进梁府，杀了个昏天黑地。阖府人众，各自逃生。李瓶儿和她的养娘（大户人家负责教养、照顾女性的婆子）冯妈妈，趁乱从府中携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一对二两重的鸦青宝石，逃亡东京。

如果让我们总结李瓶儿的这一段人生，我想“恐惧”将是最好的概括。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样的恐惧更令人恐惧了——一段持续了好几年（具体不知，但我想梁中书选侍妾，不会大过十八岁，因为这个岁数在古人看来已嫌太大了）、天天时时萦绕在心头的恐惧。因为梁中书随时可以“临幸”她，而蔡夫人也就随时可能打死她。你试着模拟这样一种情境：你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在你看不见的背后有一杆瞄准了你并且能一击必死的枪，这个持枪的人，随时可能扣下扳机结束你的生命，而这种状态一持续就是三年！我想你恐怕在第二个年头就已经崩溃了。

逃到东京后，李瓶儿很快就进入到人生的第二阶段。

此时东京有一位花太监，因侄儿花子虚没有妻子，就替他娶了李瓶儿为妻。花太监去广南（广南路，今广东、广西之地）做官，也带了他们夫妻同去。后来花太监告老，就回到了故乡——清河县，正好住在西门庆的隔壁。

对比第一阶段的实写，或许是出于对笔下人物的怜惜吧，作者在第二阶段用的是隐笔。所以就需要我们从文本出发，揭示发明。咱们先放结论：这一时期的李瓶儿，名为花子虚的妻子，实为花太监的玩物。

也许你会惊讶，但是咱们用证据说话。

①花太监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因侄男花子虚没妻室，就使媒婆说亲，娶为正室。太监到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馀。（第十回）

②（西门庆）又向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儿（《二十四解春意图》，春宫画）来，递与金莲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第十三回）

③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李瓶儿准备存放“三千两银子、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在西门庆那），怎了？”妇人道：“这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第十四回）

④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楜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第十六回）

⑤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品箫）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第十七回）

如果说花太监把李瓶儿和花子虚一起带到广南去上任还可以理解成是把他们当作儿子儿媳一起过家庭生活（这种事例在明朝是很多的，太监收养侄子为儿子，过着一家三口的生活），那么“公公”（丈夫之父）就断没有把把春宫画交给儿媳妇的道理，就算是为了给儿子儿媳开蒙吧，可问题是“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可见这春宫画也不是给子虚用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把这些都解释成爱屋及乌，那老太监的财产，总该交给“儿子”而不是“儿媳”吧？结果呢？各种珍稀的财宝罕物，全是瓶儿收着，大部分子虚通不知道！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总结一下李瓶儿人生的第二阶段了。我的概括是苦闷和饥渴。性是一方面，精神也一样。怎么说呢？首先太监是不能人道的，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性欲，更不代表他们不想玩弄女性。对此书中也是有交代的：

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薛公公惯顽，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甚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吃他奈何的人慌。”（第三十二回）

能让一个叱咤清河的名妓李桂姐说出“魂也没了”“奈何的人慌”这样的话，可见这薛太监的功力也是“顶天立地”的。笑笑生信手一笔，瓶儿的遭遇就隐隐在目前了。固不待长篇累牍、绘声绘色的描写。

除了要忍受花太监变态的性行为（这才是《春意图》真正的用途），李瓶儿还要维系一个畸形的家庭结构——表面上看，她是花子虚的妻子，在外人面前，她得扮演好这个角色；到了隐秘的空间，她又得满足花太监的欲望，发挥好一个玩物的作用。这种角色的倒错，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压力。这不由得让我想到《红楼梦》里的秦可卿，她也是表面上的贾蓉妻子而实际上又和公公贾珍偷情，巨大的精神压力以及被人撞破这段不伦恋，终于压垮了她，使她早早地结束了生命（附带说一句，秦可卿的身上，深深地烙着李瓶儿的刻印。除了这个之外，她的煊赫的葬礼，也和李瓶儿的葬礼如出一辙，乃至于西门庆和贾珍都为他采办了珍贵且价值不菲的棺木以及二人的痛不欲生，都是一样写法）。

但太监始终只是太监，功夫再深，也缺少关键之一物，不能给予李瓶儿完整的、真正的性爱。而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花子虚，又压根不敢和她亲近，所以她的饥渴也是可以想见的。

好在这种怪异的生活方式，也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花太监就死了。但是花子虚作为深知其中内情的人，自然不可能把李瓶儿当作真正的妻子，所以他选择了宁愿天天去妓院泡着，也不和瓶儿行夫妻之实。而瓶儿对花子虚的懦弱无能也是嫌弃到地底，如果花子虚算个男人，他该帮助瓶儿从花太监的魔掌中解脱出来。当然我们也不好苛求他——唐玄宗当年抢夺儿子寿王李瑁的王妃杨氏时，他在各种史书（无论正史野史乃至笔记小说）中也是失语的。想来花太监既有权势，花子虚的一身富贵又全系他赐予，吃人家用人家的，人家不过把宠物放在你名下寄养，你还真当自己是主人了？

这样一来，她的处境其实并没有很大的改变。不过命运很快出现了转机。

前面已经说过了，花子虚的住宅正好在西门庆的隔壁，而且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又把子虚拉去做了第四，所以他们俩就有了碰面的机会。

果然一来二去，李瓶儿结识了西门庆，并很快和他勾搭成奸。

李瓶儿和西门庆好上，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子虚不要她。顺便说一说，花子虚这个名字，也充满了寓意。如果你左右拿着一束花，右手握着一个瓶，你会怎么做呢？嗯，你肯定会把花插进瓶子里。没有错，书中也确实好几次写到“花插金瓶”。但请注意了，这花是“子虚”的，子虚是什么意思？大家应该知道汉朝辞赋家司马相如写过一篇《子虚赋》，里面虚构了两位人物一问一答，他们正好就是“子虚”和“乌有先生”，后世因此把子虚乌有用来形容不存在的事物。那么花既然是“子虚”的，自然也就不可能插到瓶子里了，这也可作为瓶儿和子虚关系的另一个注解。

另外，虽然李瓶儿对西门庆家不是特别熟悉，但两家从第一回开始，就有来往，所以她肯定知道西门庆是有好几房夫人的，这至少可以说明西门庆的那方面很是厉害，不然何以应付这么多妇人呢？而这，恰恰是她最渴望的。你替她想想，打从梁中书那开始，她可曾享受过一天正常的男欢女爱？这样你就应该懂，瓶儿说西门庆是“医奴的药”，那是一点不惨假的。我想，西门庆是真真切切医好了她苦闷、饥渴的疾症的。

于是这之后，每天西门庆那边搭着桌子，李瓶儿这边放着梯子，二人借着这两件爱物儿，恣意寻欢，好不快活，着实过了几天神仙日子。但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多时，就接连发生了这样两件大坏事：首先是花子虚的其他叔伯兄弟，状告子虚独占了花太监的财产，要求重新分割，东京行下文书，把子虚一把锁拿去了。此事虽经西门庆寻了东京的人情，把花子虚放出来了，可是家产也基本罄绝了——一大半落入叔伯兄弟手中，一大半被李瓶儿转移到西门庆家里了。子虚因气生病，竟死了。子虚死了，李瓶儿当然筹划着嫁入西门庆家，可是不想西门庆也遭了难——西门庆的亲家陈洪，因是罪臣杨戬一党的，被牵连入罪，而且进一步把西门庆也扯了进去。彼时的西门庆，还只是清河县一个小小的商人，突然遇到这样的政治风波，当然是吓得六神无主，一方面紧急派人上京找门路，另一方面，哪里还敢招摇？把大门都关死了，更不要说娶李瓶儿了。

李瓶儿等西门庆来娶，等得火发，竟然也生病了（药没法打墙过来了）。病了当然要看医生，蒋竹山就这样走进了她的世界。

不过蒋竹山注定只能是李瓶儿人生的匆匆过客，待得西门庆从政治风波中平稳渡过，他一打听眼看到手的天鹅肉，竟然被一个“矮王八”给占先儿了，便稍微使了点流氓手段，就把蒋竹山治得两腿棒疮，哭哭泣泣。对于这样一个面对祸事丝毫不能予以解脱的，李瓶儿对他当然非常嫌弃，果断叫他离门离户。兜兜转转，她又开始寻求嫁给西门庆。

从这之后，李瓶儿正式进入人生的第三阶段。

这一阶段的李瓶儿，是她人生中争议最大的一段。很多人看完书后，觉得作者把她写崩了，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李瓶儿这个人物形象，前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而且这种改变似乎不合逻辑，也不合情理。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又要花费许多文字，咱们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便留待下期吧。

感谢大家的耐心阅读，我们下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