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瑶池》《龙池》为例,谈谈李商隐的讽刺诗和讽刺艺术

文化   历史   2023-08-15 20:37   江西  
李商隐诗,以文辞优美、辞意蕴藉的感情诗最为知名,如《无题》多首,《锦瑟》等。
其实他的许多短小隽永的讽刺诗,也往往令人读来如含英咀华,口中久久留有余香。但就说讽刺诗,也有好几种。
一种是浅白直露的,如《隋宫》:“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骂的就是隋炀帝穷奢极欲下江南(至于有没有借骂隋炀帝来“指斥乘舆”不好说,李商隐生活的晚唐,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确实没有这种好巡游的皇帝)。
一种则是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的,如有名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表层的意思,和王勃《滕王阁序》“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有些相似,说的呢,是一个普遍问题,“不遇”,有圣主的汉初尚如此,况当时的晚唐乎!
不过我今天想说的是第三种。讽刺的对象为君王,手法是欲抑先扬,点睛之笔都在最后一句(甚至是最后几个字),全诗皆用平铺直叙的句子,不含一字褒贬,用意尽在言外。下面且举我以为堪为代表的两首为例:
其一:

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诗面非常浅白,大概是说,瑶池的西王母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轻轻的叩开华丽的窗子,突然就听到《黄竹》的歌声,震天动地,哀鸣遍野。那周穆王拥有堪能日行三万里的八骏(据《穆天子传》,穆王八骏是“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皆以毛色命名)宝马,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怎么不再来与她相会了呢?

《穆天子传》卷五提到穆王作《黄竹》之歌的内容

但是诗里头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呢?
原来李商隐生活的晚唐(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义山的这首《乐游原》也算是唐朝的诗谶了),宪宗、武宗都有吃仙丹的“壮举”,也都因此而死(宪宗一说是被宦官陈弘志弑杀),这是借说周穆王来说武宗他们。周穆王得西王母垂青,相约异日重会,还是不免生老病死,则后世求仙者连半个仙人都未见着,更有何用哉?穆王既死,徒留下西王母望穿秋水,只等来了裂地的《黄竹》歌声。《黄竹》者何物?原来是周穆王某日游猎,遇大风雪,因见路有冻死之人,乃作《黄竹》三章以哀民。如今穆王仙去,百姓也歌唱他作的《黄竹》来悼念他。知道了这一点,则还可以见出又一层讽刺,君王使尽百方手段,只为求得仙人一个回眸(此事由秦始皇肇其端,汉武帝大成之,后世蹈袭之人君,概不可数),可仙人并救不了你,倒是百姓尚还记得你对他们的一丁点儿好心。
两层讽刺,都在文字之外。再看另一首。

其二:

龙池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我们首先来看诗题。和义山的许多诗一样,这首诗也是截取首二字为题(这类诗太多了,像前面提到的《锦瑟》,还有《为有》《一片》《日射》《昨日》等)。这种传统,大概来自《诗经》,但《诗经》的诗题并不是原就有的,而是后来的整理者为了方便称呼而截取诗中数字(一般是两个)而来。真正把《无题》和首二字为题这种发扬成了风尚,还是李商隐。所以我们不妨说,这也是一首无题诗。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把他当作无题,“龙池”二字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交代了很重要的东西。
龙池,在长安隆庆坊原临淄王宅邸旁。本来只是个水井,井水溢出,竟成小池,人们干脆引来活水,这里遂成大池。后临淄王成了皇帝,此处便成龙兴之地,加上隆庆这个坊名又刚好应了他的名字隆基,于是隆庆坊就成了南内兴庆宫,这个池子也就成了“龙池”了。

长安南内兴庆宫(原隆庆坊)平面图
下面我们就可以说说这首诗面上讲些什么了。
某日,我们天才的文学家(注《孝经》)、书法家(《鹡鸰颂》)、音乐家(《霓裳羽衣曲》)李三郎同学在龙兴之地兴庆宫龙池的水榭之上大摆筵席,只见四周张着云母屏风,却不围死,而四敞延开,微风袭来,阵阵酒薰。突然,三郎蓦地起身,高呼:“花奴(汝阳王李琎小名,李琎也是杜甫《饮中八仙歌》里的八仙之一),拿羯鼓来!”手持两根鼓杖,放肆的敲起羯鼓来。鼓声“透空碎远”,众人都听得痴了,不觉停下了手中的乐器,痴痴的望着场中央的三郎。是日,赴宴的亲贵大臣,皆酩酊大醉,饮至三更方欢极而散。可奇怪的是,座中有一个人,却始终滴酒未沾,似乎难以下咽。

鹡鸰颂(局部)

李隆基“御制”《孝经序》

他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哦!原来是寿王(寿王姓名,旧说李瑁,一说李琩,且李琩说有出土碑刻为证。不过我有点不一样的看法。寿王是李隆基前半生最宠爱的妃子武惠妃所生,一度是太子的热门人选,当初给他起名字,当深有寄托——特别是惠妃在生寿王前,一连几个子女都早夭不存,吓得他们在一生下寿王的时候,就把寿王送出宫去,寄养在大哥宁王那里,这才保住一条命。凡此种种,都见出这是何等得父母珍视的孩子!瑁是古时天子用来冒诸侯朝见时手执的圭玉的,而琩却是“蛮女充耳玉”,孰高孰下,不言而明。李隆基放着高贵的“瑁”不用,却用低践的“琩”?是何道理?再说李隆基的其他儿子,玙瑛瑶琚琬琰璘等,全是美玉之属,更可度定寿王不可能是“蛮女充耳玉”的琩)。那么寿王为什么没心情欢宴呢?
《康熙字典》琩、瑁的释义
这件事情相信中国人中,不知道的倒不多。众所周知,李隆基在寿王的母妃武惠妃死后,连饭都吃不下,怏怏不乐,好像要随惠妃而去了一样。见君上如此痛苦,也不知道是TN(骂人口头语的简称)的谁就悄悄说,寿王妃杨氏,怎么怎么样(某些文献说是高力士,按高力士出自武三思府,和武家有很深的关系,李林甫能入相,就是靠了自己的情人——即武三思女——走了高力士的路子。这么缺德的事,高力士就算要干,也不必亲自出手,会给他带来忘恩负义的恶名,而高力士的人设就是忠义),李隆基找去一看,当场惊为天人,什么死啊活的,惠妃你先行一步,我李老三还想再活五百年!但天下人的耳目,还须得掩一掩,当初皇爷爷天皇大帝强要立太宗才人武昭仪为后,掩人耳目的方法是在立后诏书里说,“先帝是仿照汉宣帝赐王政君给太子(就是后来的汉元帝)的故事,把武才人给了我balabala,”所以你们别再说三道四啦!可天皇立后的时候,太宗早死了多年了,死人是反驳不了的。如今要夺自己儿子的王妃,这可不好操作啊。
高宗立武昭仪为皇后掩人耳目的文字游戏
这也难不倒李三郎。他准备这么做:第一步,下一道制书,说寿王妃“自愿”出家为女道士,要为昭成太后祈福(太后就是李隆基的妈妈窦氏,窦氏多年前被武则天杖杀,尸骨无存)。这样就使寿王妃和寿王剥离了世俗的关系,婚姻关系当然也不存在了。第二步,赐出家的寿王妃道号太真,寄居在宫中的道观,以方便随时召幸。第三步,过了好几年了,看看大家可能已经忘了这茬子事儿了,便先给寿王再册封了一个新王妃,然后把太真道士册立为贵妃,最终完成了偷天换日的全过程。

寿王妃杨氏“自愿”出家为女道士的敕书(元宗即玄宗,清人避玄烨讳)

明白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我们就清楚寿王为什么会无心欢宴了。看着列位主席座的贵妃,也许皇父在狂敲羯鼓时,她还在一边伴舞呢,可是,“她本是我的妻”,如今,物是人非,岂能全无心肝?
薛王沉醉,无心人则如彼;寿王醒,有心人便如此。这一醉一醒,把寿王的痛苦,李隆基的无耻,都逗漏了个底儿朝天,再无一丁点儿遮掩。也把唐人讳言的秘事摆到了台面上。白居易作《长恨歌》,完全对这段经历避而不谈,陈鸿作《长恨传》,也只说“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后面又接一句“既笄矣”,似乎杨氏只是寿王府的一个什么别的女子,毕竟杨氏成为寿王妃是十七岁,早已及笄。这些文字都隐隐讳讳,以至于《旧唐书》也没说(旧唐书多抄缀唐朝国史、实录成文,没有这点,很不奇怪),到了《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就完全不必“为尊者讳”了,大大方方把李隆基的这段无耻行为写了下来。但他们都已经是后世之人,李商隐却是本朝之人,如此光明正大的的讽刺,也是够辛辣的。同时也足够勇敢。而且他并不是只写了一首对玄宗予以讽刺,还有《马嵬》二首、骊山有感、《华清宫》二首,反复鞭尸。但这几首讽刺得都比较明白,倒不如这首来得既幽隐又直露,似乎什么都没讲,又似乎什么都讲了,文字隽永悠长,读来回味无穷。比我长篇累牍下笔千言日复一日的黑李隆基起的效果,恐怕还好数十倍。
这就是李商隐的讽刺诗。我们讲这两首,也只作为豹之一斑,或可用这两首作为开门之锁钥,由入门而升堂,由升堂而入室,使更多人爱上他的诗,则义山幸甚,吾人也幸甚。

六月念九,断断续续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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