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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第七版发布后,我收到了很多赞誉和支持,也收到了许多建议和反馈,其中当然包括文字讹误的(比如甫一发出,博博便赫然发现我把“介休”打成了“介体”),也有标点问题的(中文场景下,标点为全角标点,但有十几处错为了半角,这个肉眼不易发现),还有多人向我问询,为何这一版注释不能跳回了(有些人使用的app或阅读器不能弹注),这些反馈和建议,我都十分上心,立刻着手经营,所以有了今天这次更新。
另外,上次写前言(即此版“后记”),被赤霓嫌弃不配,我怒而发愤撰文,狂码五千字,是为前言(即下面的《金瓶梅四百年》)。此前言将《金瓶梅》之来历与传播以及现状都细为拈出,俾使读者能知今博古,不至墮五里雾中。
《金瓶梅》四百年
一、扑溯迷离的来历
《金瓶梅》从何处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袁宏道《与董思白书》
这封写于明万历二十四(1596)年的私人信件,是目前我们所知有关《金瓶梅》最早的记录。但就算是盛名当时的袁宏道,也只告诉了我们,《金瓶梅》是从董其昌(号思白)那抄来的(这说明此时《金瓶梅》还处于手钞本的阶段,尚未有刻本流布),甚至董其昌手上也没有(或者不肯给)全本,叫人好生恼火,不得不恳切地问他,后半段哪里可以看到?
这封信投出去之后,董其昌是怎么回复的,有没有把后面的抄本下落告诉他,由于文献的缺乏,现在已不可知。但是,另外两个人的两篇文章,使我们有较充足的理由相信,这后半段他是无缘得会了。首先是他的弟弟,袁中道: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zhì,记住)之。后从中郎(袁宏道,字中郎)真州(今江苏仪征,袁宏道曾寓居仪征),见此书之半。
——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
袁宏道向董其昌求书,和袁中道在袁宏道手中看到“此书之半”,当是先后发生的事情(袁宏道万历二十三年任吴县令,二十五年二月辞官。寓居仪征,必在此之后),从二十四年开始向董其昌(董其昌其时告病在松江居所)求书,到二十五年袁中道看时,仍然还只有一半,可见董其昌也没能把后半段给他。
又:
此书向无镂板,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王世贞,号弇州山人)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和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
——谢肇淛《金瓶梅跋》
谢肇淛(字在杭)此跋的写作时间,当在万历三十四(1606)年左右,因为同年,袁宏道曾有一封《与谢在杭书》问他,“仁兄近况何似?《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书中提到“葡萄社光景,便已八年”,考诸史料,袁宏道等人在京组织葡萄社,在万历二十六年,即寓居仪征、北返京师之后。谢肇淛此时便也在社中,互相酬和。八年之后,正是万历三十四年,而“久不见还”,可见谢肇淛借走《金瓶梅》的时间已很长,或在上一年也不一定),几年过去,原先的“此书之半”不但没有增多,反而变成了“十三”(即十分之三)。
但是几年之后,不知怎么回事,袁中道突然就有全书了。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万历三十四年,即1606年),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全本)否?曰:“第(只)睹数卷(可见直到这年,袁宏道也没有能够看到全书),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刘承禧父刘守有,万历十二年到十六年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徐阶,谥文贞)录得者。”又三年(1609年,次年袁宏道去世),小修(袁中道字小修)上公车(举人进京参加会试),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冯梦龙字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即小修带给他看的本子)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指在吴中刊刻又流布到京师的刻本),无论(不用说)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
前说惟刘承禧“有全本”,后接说小修“已携有其书”(结合上下文,此书或即从刘承禧来,刘是湖北麻城人,袁是公安人,两家旧有交往),加上冯梦龙一见之下,惊喜之余,立刻想到的就是怂恿书坊刻印,而他也只说“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言下之意,其他部分都是完整的)。可以肯定,这次由袁中道出示、沈德符携抄,又借给冯梦龙看的,就是全本。
我们罗列了从董其昌、袁宏道、谢肇淛、袁中道、沈德符到冯梦龙这一线,可以得出两点结论:
首先,这些人都是看过《金瓶梅》的(有全有不全);
其次,这些人对《金瓶梅》的评价都很高(董其昌说“极佳”,袁宏道说“云霞满纸”,谢肇淛说“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袁中道说“琐碎中有无限烟波”,沈德符说“大名士手笔”,冯梦龙干脆把《金瓶梅》列入“四大奇书”)。
他们都是活跃于明万历中晚期的大文人、大名士,也可以说是第一批阅读《金瓶梅》的读者。可奇怪的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道作者是谁,有的只是推想之词。而此书的源头,大抵有四:董其昌,徐阶家—刘承禧(不一定直接得自徐阶,因为万历十一年徐阶就离世了,刘承禧娶徐阶孙徐元春之女为妻,或得自其岳丈手中),袁中道,丘诸城(其人不详)。
其中董其昌是赫赫有名的大书画家,徐阶家更是占了大半个松江的官僚之家,《金瓶梅》一问世,就出现在了他们家,显然,沈德符说“大名士手笔”,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古代那样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一个不入流的破落文人写的书(古代不是没有清贫文人成为大名士的坐上宾,但是这种清贫文人,也只是家底较薄,而文名却至少是通显的。换句话说,也绝不可能是当时就默默无闻,如今更无人所知的人),绝不可能一开始就流入到董其昌、徐阶这样的富贵诗礼之家。
可是,事情就是那么诡异,这本被一众大名士争相传抄、阅看的大作,竟仿佛没有作者一般。最早的董其昌和袁宏道,都没说作者是谁,反是更后的袁中道、谢肇淛、沈德符,分别给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地方卫所和锦衣卫都有千户官,但既然在京师,则锦衣卫千户的可能性更大),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
——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
相传永陵(嘉靖)中有金吾戚里(任职锦衣卫的外戚),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谢肇淛《金瓶梅跋》
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严嵩,江西分宜人),林灵素则指陶仲文(被嘉靖敕封为真人、恭诚伯),朱勔则指陆炳(左都督掌锦衣卫事),其他各有所属云。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
如果说这三种说法有什么共同点,那么,“影射”无疑是一个。他们三人都认为,《金瓶梅》是有所影射的,而且被影射人的身份,都不算低,从千户(正五品)到“金吾戚里”(陆炳就比较符合)到严嵩、陶仲文、陆炳。
另外,他们都认为作者是在京师写的这本书。袁、谢是直接交代,沈虽未直说,但能够同时把严、陶、陆以及一众在京大人物写入书中,则此人必然对他们都很熟,自须长居京师才行,否则写出来也是空中楼阁,是不可能瞒过沈德符的眼睛的。
从董、袁的挂口不提,到袁、谢、沈的五花八门,这事是非常不合理的。如果说董、袁不知道,那后三人又如何知道?如果这三人知道,又为何说法大相迥异?要知道,这三人的《金瓶梅》来历,都可追溯到袁宏道(就算小修的全本是得自刘承禧,可最先知道这一关键信息的,仍然是袁宏道)。
所以,与其说董、袁不知道作者,不如说他们是知道而不说,袁、谢、沈自然深解其中三昧,但到了此时,《金瓶梅》已倡扬得几乎人尽皆知了,再不说作者,反而旁生猜测,那就不如把水搅浑。于是,这个说绍兴老儒,那个说金吾戚里门客,又一个说大名士,头绪纷杂,叫人们猜也猜不着。——这不,咱们不是直到今天,还拿着这几位的这几条信息,猜来想去,绞尽脑汁么?
二、毁誉交加的传播
早在《金瓶梅》还在传抄阶段,《金瓶梅》的第一位读者董其昌,已经说“决当焚之”,不过说归说,他不但没有焚掉,还转借给袁宏道。袁宏道倒是不见有什么丑诋之言,袁中道却给《金瓶梅》定了个“诲淫”的调子。沈德符之所以“固箧之”而不许冯梦龙刊刻,原因是怕印出来会“家传户到,坏人心术”,可见也不认为是好东西。只有谢肇淛是极力称扬,并放言“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莫不正是反驳袁中道的话?),但又不得不回护一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拿圣人(旧说孔子编订《诗经》,不删郑卫)和袁宏道来给自己站台,底气到底不足。及至清康熙年间张竹坡刊刻《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也还要专撰一文,曰《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连路数都和谢肇淛无二,也拿《诗经》来说事。可以说传播归传播,但“淫书”的帽子打从诞生起,就已经牢牢地戴在了《金瓶梅》的头上。就算到了近代,郑振铎编《中国文学史》,还说:
可惜作者也颇囿于当时风气,以着力形容淫秽的事实,变态的心理为能事,未免有些“佛头着粪”之感。然即除净了那些性交的描写,却仍不失为一部好书。
同样的,他在《中国文学常识》里也说:
此书在世为禁书,以其处处可遇见淫秽的描写。这也许是明人一时的风气。如删去了这些违禁的地方,却仍不失为一部好书。
再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虽评价《金瓶梅》“同时说部,无以上之”,但也说“(前述明季世风之恶,以好货好色为风尚,故《金瓶梅》多秽笔“实亦时尚”)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这番言论,和郑振铎其实大同小异,虽承认《金瓶梅》的好,(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里也说:在文学的成就上说来,《金瓶梅》实较《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为尤伟大。)也从社会风气的角度来解释《金瓶梅》的“秽亵描写”。——只不过前者说是作者主动,而后者盖言“难免”。这比明清文人用“圣人不删郑卫”来开脱,算是进了一步。但总还以其中“秽亵”的描写为赘疣。
三、冰炭同炉的现状
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八九十年代,国门洞开,思想解放,对《金瓶梅》的研究和出版,迈上了新台阶,一大批研究“金学”的专家学者,为普及和揭橥《金瓶梅》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以齐鲁书社点校出版全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标志,一大批大小出版社争相出版《金瓶梅》,把这一行动推向了高潮。
可令人生异的是,潮退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况且,在这波浪潮中,已有一股不和谐的逆流。除齐鲁书社出的《新刻》是全本,哪怕同样的齐鲁书社,其他几个本子(都是张竹坡评本)也全是删节本。至于中华书局、岳麓书社、漓江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乃至于一些名气很小的出版社出的,更无一例外都是删节本。其中岳麓书社更因出版《金瓶梅词话》(白维国、卜键校注)而被处以十万元的罚金。至于那个唯一的全本(2017年,人文社以岳麓旧版为基础,增修出版《全本详注金瓶梅词话》,是第二个全本),要开介绍信说明是研究用途,并得副教授以上职称,才能购入。对一般读者而言,有和没有差别也不大。
但哪怕是这样的“盛况”,也并没有持续太久,进入本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再要出版《金瓶梅》已变得十分困难,当然普通读者要想买,也不很容易了,检索网上商店,如今唯一在售的《金瓶梅》原著,只有漓江出版社2018年再版的《刘心武评点金瓶梅》。与“一枝独秀”的原著出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大批解读类、研究批评类、版本说明类、插画类的衍生著作,年年有上新;另外,“金学”的研究,也堪称兴盛,《金瓶梅研究》去年已出到第十三辑,“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也开到了第十六届。其中固然有不少港台、日韩、新加坡乃至于美国的专家学者,但占最多数的,还是大陆学人。
并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为:首先,重申对《金瓶梅》摘除“淫帽”;其次,肯定《金瓶梅》里的性描写对塑造人物形象是必要的,而非如郑振铎所说,可以删去。
这种“冰炭同炉”(古话说,冰炭不同炉,因这二者性质相反,天生不相容)的怪现状,用无声的语言,告诉我们,哪怕时至今日,对《金瓶梅》的评价,仍不能做到实事求是、客观公正。这其中自有许多主观的和客观的,内部的和外部的,历史的和现实的,驳驳杂杂,难以言清道明的原因。也不必说。
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这种现状又怎么会一点一点改变呢?我想,这第一步我们应该去了解她,阅读她;第二步,在我们已获得一个良性的阅读体验后,向别人介绍她,推荐她。以冀渐渐消除人们的偏见。更可以期待一下,有朝一日,她也可以像《红楼梦》一样,不仅是在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课堂上讲授、讨论,也可以在街头巷尾谈论,更可以十分自如地出现在大大小小出版社的出版计划中,网上书店、实体书店的书架上。那么,作者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吧。
甲辰孟秋,云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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