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才是真“奸险”——《金瓶梅人物志》·孟玉楼

文化   2022-10-22 09:55   江西  

NO.04

October

22.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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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们提到一位《金瓶梅》的批评家文龙,其实他并不是最有名的。若论最有名的,当属康熙年间的张竹坡。明朝冯梦龙曾提出“四大奇书”(《三国》《水浒》《西游》《金瓶》)的说法,但他的排名是不分先后的。正是张竹坡首次把《金瓶梅》排为“第一奇书”,并刊刻了附有他写的回评、眉评、夹评共十余万字批语的《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才使《金》第一奇书的名头确定下来。

张竹坡的批语,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当然你也可能嫌他话太多),这都不消说了。他的批语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反倒不是这些,而是三不时就能看到他对书中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大加挞伐。个别地方也许言之有理,大多数情况在我看来都属于欲加之罪。他多次直接评论吴月娘“奸险”、“恶极”,并表示“生生世世不愿见”她。可是对书中另外一位妇女,西门庆的三房孟玉楼,他却十分不吝用上各种佳词佳句,说她是“真正美人”“第一个美人”“乖人”,甚至把她说成是作者的寄意之人,换句话说,孟玉楼竟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化身了。

这种疑似“捧一踩一”的“饭圈行为”,自然会有人来“主持公道”,文龙就与他针锋相对,在回批中多次予以回护。甚至于本来文龙是很少写夹批的,可能是实在忍不了张竹坡,直接跨时空打起了嘴仗。张竹坡说“写尽月娘之恶。”他就说“我不知月娘为何恶哉。”张竹坡说“写玉楼真正好人。”他就说“写玉楼真正老奸之辣货也。”
是的,文龙和张竹坡对月娘、玉楼的看法刚好相反。他虽然也认为月娘称不上什么“贤妇人”,但那也是在西门庆家这个大染缸里的浸泡出来的。而孟玉楼,才是真正奸险。只不过,她的奸险,是“隐而深”。
 同样一个人物,两个人的评价竟如此不同。虽说这在文学批评中是正常现象,毕竟我之蜜糖也许就是彼之砒霜。可这样的天渊之别,从第一次读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今次再读(古语“再”指第二次,我读《金》则早已不止此数了)文本,“我不言语鳖的我慌”(书中玳安语)。
不过圣人论迹不论心,其他幽隐的地方咱就不说了,今番只谈谈宋惠莲之死中玉楼的一些行为,与各位同好商榷。

鉴于不是所有人都对文本熟悉,这里简单概述下这一段的故事:

说西门庆家仆人来旺的妻子新亡,吴月娘又替他娶了一个。这人就是宋惠莲。书上说她“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这种性格和作风,当然很快被西门庆注目到,一来二去,二人就自然而然地私通了。和西门庆有了身体关系之后,她迅速膨胀起来,再不甘于和其他仆妇同列,而整日和丫头(丫头地位比仆妇高,因为是近身服侍主子的)、主子们混在一起。但说到底,她也还是个仆妇,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就故意吆五喝六,支使这个,命令那个:时而叫某小厮帮自己买汗巾花翠等物;时而唤傅伙计(西门庆家最老的员工)替自己瞧着点走街串巷的货郎,她要买搽的粉。众人明知她和西门庆有首尾,都依从她。这种和主子使唤下人差不多的行为,让她享受到了准主子的待遇,心里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这种满足又进一步刺激了她,或者说使她陷入到某种迷幻之中,让她更觉自己俨然已经是主子了,更加肆无忌惮。终于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有一天西门庆的妻妾们在玩骨牌,她在旁边看着。正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大凡正在赌博的人,没有一个人喜好有人在帮忙指指点点的,不论讲得好与不好,只觉得聒噪而已。可她不但不懂这个道理,还连声怪乔叫起来:说你该这么看,你是多少点,谁赢了,谁输了。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玉楼身上:“……我看三娘(孟玉楼)这幺三(四点)配纯五(十点),只是十四点儿,输了。”孟玉楼在书中是很少发火的,哪怕是当初她还在前亡夫杨家时,杨家的母舅张四阻止她嫁给西门庆,一连说了几个原因来破亲,她都只是不卑不亢地顶回去,没有一字是带着不满情绪的,反倒让张四羞惭而退。没想到这次“被玉楼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把个宋惠莲,羞得脸绯红,默默而退。

我们无法确知玉楼着恼的原因是什么,但此后的一系列事情,却可以说明她不但恼了,而且恼在心底。事情是这样的:
且不说宋惠莲和西门庆如何私通,又如何张狂(她甚至和西门庆说私房话,把潘金莲大加贬斥一番,说她是“意中人儿”“露水夫妻”,又显示自己缠的小脚比金莲更胜一筹),只说有日她的丈夫来旺外边儿办事回来,就知道了此事。借着酒劲,大骂西门庆,说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把潘家的淫妇也杀了”,又说“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墙有缝,壁有耳,如何不传到潘金莲耳中?
潘金莲大怒,玉楼却表现得后知后觉,“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甄嬛传》名台词)潘金莲来了劲头,一口气说了几百字的台词,把个前因后果都竹筒倒豆般说给了玉楼。玉楼表示恍然大悟,而后说:
这桩事(来旺扬言杀主),咱对他爹说好,不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傥忽那厮真个安心,咱每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还该说说。
就是在这段话后面,张竹坡说“写玉楼真正好人。”文龙却说“写玉楼真正老奸之辣货也。”不过作为读者,咱们且不忙着下定论,再看下去。


潘金莲当然和西门庆说了,还顺便告发了来旺和孙雪娥(西门庆第四房)的奸情。西门庆找来相关知情人,审清问明之后,大怒,把雪娥打了一顿,贬为厨娘(张竹坡评:只如此便了。可笑,可笑。)。这里写人物写得极真实。来旺自己和主子的妾私通,这是可以的,但老婆和主子私通就不行;西门庆呢,也是如此,自己玩弄仆人的老婆,那是可以的,但仆人把自己小老婆耍了,那就是大罪恶。不唯如此,这位红杏出墙的妾——哪怕她平日根本得不到丈夫点滴的温存,也同样罪大恶极。幸好西门庆家治家还不算严厉,看张竹坡的意思,不给打死,也得卖掉。才不“可笑”了。
处理完孙雪娥,接下来当然要发落来旺,但打狗看主,西门庆既然和来旺的妻子宋惠莲有连手,便先找来她问问端的。哪知宋惠莲虽然在感情上、身体上背叛了来旺,但良心上却和他站在一起。她极力替来旺辩解,口称绝无此事。还指出,这纯出于小人的诬告:原来来旺去南边采办货物的活计,之前是来兴负责的,这桩公干是肥差,油水很多,西门庆为了支走来旺,等于间接夺了来兴的好事,他焉能不忿?揆情度理,这是非常可能的,西门庆就改了主意儿,不但不处理来旺了,还听信了蕙莲的言语,准备再让他出外干事。来兴当然小人做到底,速来禀告了金莲。



这之后可称得上是“反复拉扯”,这边金莲知晓之后,一番话说得西门庆又改了主意,准备陷害来旺。计谋是现成的——高俅陷害林冲和张都监陷害武松的办法。来旺被陷入提刑院之后(这里玉楼还曾劝慰蕙莲,“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每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从后面看,这也是句空话),宋惠莲再次发动感情攻势,对西门庆百般讨好,得到西门庆两个保证:一是放出来旺,打发出去;二是把她包养在外宅。下面重头戏来了:
这回不是来兴来告的密,“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又说:“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大怒,放下狠话,绝不可能让此事成真。玉楼又道:“汉子没正条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们)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激得金莲发誓,就拼了命也不可能让宋惠莲得逞。玉楼又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楼果真是怕死么(宋惠莲、西门庆、来旺的三角关系,玉楼从无牵涉其中,来旺醉骂,也从没骂过她,她怕什么呢?)?果真是小胆儿么(既然小胆儿,何故来告潘金莲说?不知道她是府中最能生事的人么?)?我想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了,这一段情节就是挑事儿的最高境界:知道事后第一时间来告诉某一方,然后把自己也放进去,和被挑事者产生共情,使他(她)觉得你是同盟者,再把后果说得严重些,以激怒对方,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再示弱,这既可以激发对方的保护欲,又让对方觉得非自己出头不可。于是挑事者全身而退,被挑事者怒气冲冲。
果然潘金莲又一顿舌灿莲花,西门庆又回转了心意,交代把来旺从重处理——杖责四十,发配徐州。只是瞒着蕙莲。但还是有天良未泯的小厮告诉了她,蕙莲知道此事,愧恨(愧者,愧到底是自己害了来旺;恨者,恨西门庆不听己言)交加,悬梁自缢。后虽救起,潘金莲又挑动孙雪娥去辱骂她,终于再次吊颈而死。 


复盘宋惠莲之死的整个经过,孟玉楼看似只是给潘金莲报了两次信儿。一是来旺醉骂西门庆和潘金莲,二是西门庆要把宋惠莲收为外室。可是这报信也大有讲究,轻轻松松就让潘金莲冲锋陷阵,整死了宋蕙莲(尘埃落定之后,她可以说一句:“现在没你甚么说处了。”)。她两次都说“大姐姐也不管”,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有两层意思:一是表示这事我们靠不住别人,只能靠你(金莲);第二层比较隐晦,也许是我个人的看法,暗示大房不称职,你可取而代之。这又暴露出她藏在心底的秘密:原来当初媒人婆薛嫂骗她嫁入西门庆家是做续弦正妻的,进来才发现是三房(其实这些情况张四舅都和她说了。可惜张四是一片私心,只不过想她听从他的安排,嫁给另一位尚举人填房。因为知道张四的这层意思,她就以为张四说的是假话,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咱们把话说回来了,张四说嫁给尚举人是填房,就一定是真的么?也可以打个疑问的。)。这层意思直到书中第九十一回才明说出来。那时西门庆已死,有个官媒婆陶妈妈来替知县儿子李衙内说亲,说得千好万好,玉楼道:“保山(对媒人的尊称),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谁哄她呢?自然是薛嫂和西门庆,怎么怕了?自然是本意填房续弦,结果却是三房妾,如今彷佛是旧事重演,想想能不后怕么? 




"TAKE LIFE SERIOUSLY "




感谢大家的耐心阅读,我们下期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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