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长长长长长长长寿梦——活到150岁
文摘
2024-08-01 17:02
江苏
我的爷爷生于1938年3月29日，逝于2023年6月20日，在人世间停留了85年2个月23天，超过了人类平均寿命，算是高寿。但对于爷爷来说，却远没有达到他的长寿小目标——150岁。如果以60%的分数为及格来算，爷爷连及格线都没有碰到。爷爷想活150岁，这是我在他的日记中读到的。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越往后读越发现，这种荒诞不切实际的长寿梦，是他生命中的一大执念。奶奶去世后，爷爷悲痛之余，还在日记本上这样写道：「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德兰，你只要安心在天上等我半天多就可以了。」这种长寿的执念，是因何而起呢？为什么会是150岁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字呢？难道他不会觉得这个数字超出了人类极限？在现实生活中，爷爷见过最长寿的人有多大年龄？为了长寿，爷爷做出过哪些努力？我试着在爷爷的日记中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爷爷留下了几十本日记，目前我能找到的日记起始于1985年。爷爷最早在日记中提到自己的长寿梦，来自于1989年8月20日，那天他写道：「如果活100岁（当然还希望更久些），现在也过一半了。在今后的时间里，人们还需要我做些什么，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呢？」刚过50岁的爷爷，理想中的寿命是100岁以上，这还算是一个相对比较切实的愿望。如果爷爷付出一些真正的努力，保持健康的身体与良好的心态，再加上一点点运气，这样的长寿梦或许可以实现。50岁，对很多现代人来说，可能算是正当壮年。因为之前的各种积累，此时正好步入人生中的黄金时代。然而，50岁时的爷爷从身体和心态上却自觉以老年人自居。这一年，爷爷努力学习《中老年强身顾问》，学习《内经》《千金方》《周易》《摄生四要》等中国古代传统养生知识，服用更年康、醋蛋液等等。除此之外，爷爷还会练习气功，使用当年风靡一时的电子气功师来给自己做穴位理疗。可以说，爷爷是中老年保健领域的「潮男」，流行的东西一样都不放过。爷爷一生的日记以自我健康为重点，从那个时候就初见端倪。「舌面有疮，疼」「脚疼仍明显」「耳鸣、耳聋、耳部疼痛」「上午仍有乏困感」，这是爷爷在89年10月24日与25日的日记中提到的身体方面的不适感。以后很长时间内，爷爷的日记内容差不多都是如此，基本围绕健康来写。爷爷特别关注身体上的小疼小痛小毛小病，虽然对疼痛的耐受力是件因人而异的事情，但这种过度关注，有时会放大自身感受。比如，有一次爷爷心急吃了一块热豆腐，烫到了嗓子眼，大呼疼痛。之后三天时间，爷爷每天都在记录被「烫伤」的感受，说自己仍有痛感。虽然爷爷一直关注健康状况，意识到自己身体不佳，并且学习各种养生保健知识。可惜的是，受限于自身的认知以及当时时代的流行特色，爷爷的养生保健方法不是从现代科学出发，而是走上了一条相信气功、相信奇迹、相信偶然的道路。这种观念与做法成为贯穿爷爷一生的核心底层代码，至死不渝。信息水、电子气功师、频谱仪、大孝子保健鞋、减肥香皂、按摩器、透皮疗法、在床底下放信息接收仪、服用各类保健品，这些都是爷爷日记中常见的字眼。爷爷认真写了许多养生笔记，但却从来没见过他在运动健身、科学健康搭配饮食这些方面花过心思。1989年的日记中，可以见到那年爷爷读了柯云路的《大气功师》。虽然爷爷没有在日记里留下他的读书感悟，但从爷爷后来的表现来看，他大约对柯云路所宣扬的那一套是深信不疑的。甚至在进入21世纪经过几番论战之后，大多数国人都已经对气功等伪科学弃之敝履之时，爷爷依旧是那少数的顽固之徒。王小波给柯云路的回信中写道：「在现代社会里，相信科学就是相信牢靠的一面，相信奇迹则是相信不牢靠的一面。时值今日，全体人类的生存，都靠科学技术来保障。可惜的是，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严谨、乏味的知识，是大家的幸福和安全所系，对此缺少一种慎重和敬意。」![]()
木心曾经跟陈丹青谈到：「中国的公园，许多人在那里弄气功，抱住树，晃头。那是怕死，没有别的意思。穷凶极恶地怕死。他们心里在想：一个呢，这样可以不死，一个呢，这样不花本钱。这是在同死神耍阴谋，一个好好的人，一打拳，难看。」不得不承认，王小波和木心的话中，其中提到的一些问题，在爷爷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我的爷爷1964年从山东师范大学（当时名为山东师范学院）毕业，算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高材生、精英，但却缺乏最基本的科学素养，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悲哀和惋惜的事情。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长寿，但长寿的目的是什么呢？恋生恶死是人之本性，追求长寿也是人类永恒的愿望。在《生活大爆炸》第四季第二集里，Sheldon也有一个「长寿梦」，他希望可以活到奇点出现的年代，将自己的意识转移进机器而获得永生。但经过他的一番精确计算，发觉自己最多再活60年，和奇点最早可能出现的年代有一点点差距。为了延长肉体寿命，Sheldon想出了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的长寿方案。虽然是情景喜剧，但Sheldon的长寿梦听上去还是有切实可行的希望的，毕竟只比他的预期寿命多几年而已。爷爷的长寿梦，却几乎是人类平均寿命的一倍。爷爷在70岁之后，时常强调自己150岁的小目标。有一次还说过「活到365岁，才算天年」。2019年，81岁的爷爷摔伤后行动不便，健康大大受损，为了安慰自己，他还会说「那位活了四百多岁的长寿老人，他跟谁辩论是非」。那位活了四百多岁的老人，大概指的是陈俊，传说中从唐朝活到元朝的人，被人称为「小彭祖」。类似这样的传说人物有很多，但都只是人们口口相传而已，并不能证明这些人物实际存在，更不能证明这些故事是真实的。现代社会之中，虽然也有一些活到一百三四十岁的传闻，但那些人都是出生于十九世纪，他们的生卒信息本就不可靠。在现实生活中，活到100岁的老人已属少见，110岁更是极端罕见。爷爷想活150岁，在意的是生命的长度而非广度。他一直强调人生是要受苦受难的，在日记中调侃长寿就要「长受」，活得越久，越要忍受。人生如寄，奄忽若飙尘。爷爷作为汉文学的爱好者，没有一种对生命真实的达观，对长寿显得过分痴愚，而对日常生活中的快乐细节关注不够。一直为了虚无的目标，小心翼翼地观照当下的状态，比如这里疼、那里不舒服什么的，而不是尽情享受美好的当下。他把生命刻板成了另一种做题、考试。爷爷最后一本日记写到了2020年1月1日，2019年一整年，还有比较完整的记录，当时他已经不能独立完成如厕、进食、穿衣、洗浴、整容、下床、离开座椅、行走等八大日常生活活动。在这样的情况下，爷爷依然执着于他的长寿梦。最后那本日记中，爷爷多次提到自己的150岁小目标。一年是一年，今年身体健康已不同。但还是要努力往前奔，奔向长寿之既定目标150岁。还是要往前挣，要好转，要长寿。离150岁还有不少回旋目标。最近几天，身体很差。还是要抱希望，不是要活150岁吗？爷爷如此执着，一直在空喊150岁的荒诞目标，却不是关注自己能够下床行走几步，明天可否更进步一点。前段时间我看了纪录片《前浪》，其中有位95岁考驾照的老爷爷，他的妻子曾经有段时间因骨折卧床不起，几乎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看上去奄奄一息。老爷爷在身边照顾鼓励，老奶奶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她说：「今天我只能够走一步，明天我就能够走三步。」我的一位朋友张锁龙爷爷，80岁那年患上了骨结核，有两年时间卧床进行抗结核治疗。周围人都担心他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但张爷爷没有放弃，他说：「动动脚趾也算运动。」张爷爷的妻子曾是呼吸内科主任，在她的治疗和照顾之下，张爷爷最终恢复了行动能力。现在张爷爷90岁了，身体硬朗，行动自如，夫妻两个经常一起出门。每次见到他们，都让我想起我的爷爷奶奶。和以上两对老人不同的是，爷爷在80岁那年，失去了自己的伴侣。如果奶奶在世，在她的鼓励和监督之下，爷爷的晚年生活或许会过得更健康快乐一点。但爷爷的性格底色，原本就是相信奇迹拒绝努力的。正如他喜欢文学喜欢诗歌，一直说要写出一些辉煌佳篇留给后人。但他好像并没有为此努力过，几十年的日记之中，从未提到读了什么好书，有什么感想。我们去他的旧居整理旧物，他房间中的书籍确实很多，但堆积如山的都是养生、气功、风水这一类，挑不出几本正经好书。爷爷的最后三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没有写日记的能力。不知道爷爷在那几年之中，有没有再想过150岁的长寿梦。但我知道，爷爷是很喜欢赢的。2020年1月1日，爷爷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全家打牌，又打了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