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晚年最期待的事,就是能独立上厕所
文摘
2024-08-07 17:03
江苏
去年秋天,我在904医院做了脑血管DSA检测。由于腿部大动脉被切开,术后需要佩戴一套止血系统,并且卧床24小时,以免动脉血管破裂。虽然阿科一直陪在身边,时不时帮我按摩,与我聊天解闷,完成我的其他吩咐,但我依然觉得那个夜晚非常难熬。卧床并不是舒服地静养,身体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会僵硬疼痛,没办法下床活动也令人感到自由丧失。2018年7月,爷爷因为一个意外摔断了股骨头。虽然经过手术,置换了人工股骨头。但是后来一直没能恢复独立行走的能力。爷爷的急速衰老肉眼可见,对身体的掌控能力下降,行动受限,日渐无法独立完成如厕、穿衣、洗浴、整容、下床、进食、离开座椅、行走等八大日常生活活动。甚至到最后两年,只能卧床。在爷爷生前最后两本日记中,我们看到了他的无奈、挣扎、懊恼、羞愧以及无力感。对于爷爷来说,晚年最尴尬最难堪的事情就是如厕。便秘与腹泻交替出现,时常困扰着爷爷,再加上行动不便,这就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最大难题。有时,爷爷感到有便意,扶着铁架好不容易挪到卫生间,消耗很长时间也一无所获。有时,爷爷还没来得及挪到卫生间,就打了「巴巴场」。打「巴巴场」是爷爷日记中的说法,第一次出现是2018年8月10日。那天爷爷写道:「哎呀,打了巴巴场。觉有便,赶快往厕所跑,没来得及转身,大便即顺腿淌了出来,淌了一道,有点像在医院那次。那时有护工处理,也是建议我那条裤子不要了。宇恒忍着秽臭给我处理了,宇恒之孝,经受了各种考验,我无以复加。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他,可惜没有啊。」类似这样的场景,在爷爷最后两本日记中还有很多。每次打了「巴巴场」,爷爷都深感愧疚与无力。叔叔、婶婶、堂弟都忙于工作,不可能24小时陪在爷爷身边。在没有请护工之前,爷爷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爷爷无法出门,有时朋友想上门探望爷爷,但叔叔婶婶不喜宾客打扰,也都一一拒绝了。在这种深刻长久的孤独之中,爷爷越发思念奶奶,在日记中有着撕心裂肺的表达:「我把德兰误了,120打晚了,现在一切都这样了。爱人惩罚我,天地惩罚我,当有此难。(当时德兰)只要有一点意识,就不让打(电话)。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临终还这样。」2019年1月10日,这天爷爷的日记中又记录了一次独自在家中遭遇「巴巴场」。「打了巴巴场,非常麻烦,我弄了好半天,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弄的屋里很臭。我挣扎着起来,开窗子,跑跑味。什么尴尬事窝囊事也能遇到,今天这次这样,至今没收拾利索。还叫孩子给数一顿,说我没提前行动。估计爱民也会很烦,老啦,烦人。」照顾老年人是非常专业的事情。对于经常拉稀的老人,如何观察和引导老人的排便习惯,保持老人身体的清洁,并且做到理解且不伤害老人的自尊心,这些其实都需要极其专业的照看技巧。记得阿科的大舅舅患癌,最后那段日子,他的子女仍是不肯露面,几乎弃之不顾,是身为外甥的阿科照顾了舅舅临终。对于阿科来说,照顾失能病号最艰难的事情就是给他换成人纸尿裤,清洗身体上的秽物。爷爷屡次在日记中感叹儿孙孝顺,反思自己的无能无奈。但叔叔婶婶都是普通人,没有受过照看技巧的培训,没有照看失能老人的心理准备。作为普通中年人,自己生活工作中也有各种压力烦恼。面对爷爷经常打「巴巴场」的状况,时间一长,难免会不耐烦甚至厌恶。这是人之常情。有一次,爷爷又打了「巴巴场」,堂弟帮爷爷清洗身体,许是时间有点久,婶婶心疼堂弟,表现出了「恶言恶语,狰狞大露」,说是「要把晓彤喊回来,商量赡养老人的问题」。爷爷在日记中大赞堂弟,对婶婶的愤怒感到理解和恐慌,但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晓彤是我的爸爸,爷爷眼中命苦的「大脑袋」。爸爸一生像坐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挣过大钱,也吃过太多的苦。妈妈两次突发重病,虽然相隔九年,但每次之后都紧跟着爸爸生意上的重大挫折,就像被命运不怀好意地捉弄。爸爸挣钱的时候,爷爷跟着享福,爸爸吃苦的时候,爷爷跟着担忧揪心。爸爸人到中年,生活艰难,一无所有,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赡养老人了。身处其中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易。那次风波不知事后如何处理的,但之后我们去探望爷爷,婶婶仍是和颜悦色接待我们,对爷爷讲话也是心平气和。
2019年一整年,爷爷在日记中有所记录的外出就餐,一共有三次,一次是他自己的生日,一次是父亲节,还有一次是叔叔的生日。每次爷爷出门,都要在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在外面遭遇「巴巴场」,如果平安完成行程回到家中,爷爷会在日记中写下无数个「感恩」。
父亲节那天,爷爷是这样写的:「晚上又打了巴巴场了。我自己好容易收拾干净。谢天谢地,没赶上在饭店里,要拉在人家饭桌旁,那才不可收拾,比什么都糟糕。真是菩萨保佑啊。感恩啊感恩。」但在叔叔生日那天,爷爷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对爷爷来说,简直是最可怕最耻辱的一天。爷爷写道:「打了大巴巴场了。要多难堪有多难堪。晓东给我收拾了,几乎是不可收拾。困难还在升级。无奈呀!困难还在升级。」电视剧《不够善良的我们》之中,简庆芬照顾生病失能的婆婆,为其洗澡,处理秽物,也出现过真实又无奈的对话。隔着屏幕,我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和隐忍,几欲崩溃,也能感受到叔叔一家在照顾爷爷这件事情上吃过太多苦。但这种苦是一定要吃的吗?如果爷爷当时去了养老院度过晚年,有没有可能得到更专业更规范的照护,有没有可能有机会和更多同龄人接触。爷爷奶奶一生交友广阔,家中时常宾客往来,欢声笑语不断。与儿孙一起生活,只能长期闷在家中,与世隔绝。
尽管照顾爷爷是件难度极高的事情,但叔叔始终不愿把爷爷送去养老院。家人们几次提出,甚至爷爷自己也提出希望搬去养老院,有时叔叔动了心,但马上又打消了念头。后来,叔叔婶婶给爷爷请了钟点护工,白天由护工照看,晚上叔叔回家后帮他更换纸尿裤。爷爷最后的几年时光,大部分时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去世之前两个月,还因为褥疮进行了一次手术。
衰老是不可避免的,人总有一老。如何提高晚年生活质量,如何体面地衰老,如何有尊严地离世,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爷爷在还能写日记时,有一次写道:「人死如灯灭,但人活着,点灯熬油,甚是难捱。」回想起我在904医院卧床的那一夜,更加心疼爷爷的「点灯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