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约是种学问，倘使你不是从小习惯的话，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练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强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
最近，中金公司年仅30岁的女员工跳楼的消息刷遍全网。这位中金女生个人履历光鲜，家境不凡，长相出众，关于其跳楼的原因，网上有各路传说，降薪、裁员、房贷、夫妻失和、产前抑郁等等众说纷纭。这些消息难辨真假，今天，我只想通过我的个人经历，讲讲从中产阶级坠落之后的平凡生活。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家庭只能算是城市普通人家。爷爷奶奶都是教师，姥爷姥姥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国企员工，爸爸妈妈在毕业之后也各自分配到了正式工作。小时候的物质生活不算太过富裕，但想要的零食玩具衣服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天真的我曾经认为，所有的小朋友都过着一样幸福的童年，书本中的贫困生活只存在于旧时代。94年，爸爸因为工作能力出众，被上级公司看中，调到了省会济南工作。又过了四年，公司给爸爸机会，帮家属解决户口、社保以及城市增容费等问题。妈妈辞掉了原有的工作，帮我办理了转学，一家人于济南团聚。同年，爸爸拿到了单位的福利分房，两室两厅，我们一家正式在济南扎根了。在那个年代，电脑还算是比较罕见的东西。公司中设有专门的微机室，爸爸常年在微机室工作，接触到的电子设备比较多。我和妈妈刚到济南，爸爸就在家里安装了电脑，供一家人玩游戏。我记得我特别喜欢和爸爸一起玩《雷电2》，但始终没有打通最后一关。济南是一个集中供暖的城市，但我们从来没有交过暖气费。我们住的家属楼，全都安装了中央空调，夏天提供冷气，冬天提供暖气，都是免费的。逢年过节，公司会分发各种米面粮油、鱼虾蟹贝、水果、蔬菜、肉类，放在家里满满一大堆，冰箱冷冻室里都塞不下。这种繁荣热闹的场景，现在想来，是那些国企最后的高光时刻了。01年，公司给爸爸配了汽车和司机，一辆白色的奔驰。爸爸在后来遭遇挫折之后，调侃那辆汽车的颜色不好，害他「白奔」。那真是我人生中的黄金年代，家人健康和睦，物质丰富，妈妈美貌时尚，爸爸博学多才。我唯一需要烦恼的事情似乎只有学习，但我好像天生比较会读书，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考到很好的成绩。03年，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的家庭经历了第一次经济危机。妈妈患脑部疾病，突发脑出血，勉强捡回了一条命。爸爸在慌乱之中，工作发生失误，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再加上妈妈做手术花了不少钱，家庭生活状态大不如前。我们过了一段时间的辛苦日子，但对于孩子来说，没有太过确切的感知，不知道那时家里究竟有多穷。为了解决困境，爸爸在那年年底，离开了国企，自己经商。或许是爸爸确实有能力，也或许是他运气比较好，没过几年，我们家的物质生活就比之前还要富裕了。年少的我，认识不到命运的重要性，总会把幸福生活归结于个人能力。爸爸有了属于自己的司机，不止一个。作为老板的女儿，有段时间，司机叔叔会每天接我上学放学。高三那年，学校要求我们住校，大家都去了城市郊区的另一个校区。开学那天，我「愕然」发现，有些同学的父母是乘公交车送他们去学校的。那么远的距离，大包小包，真是辛苦。我心中想，这个年纪的中年人，没有自己的车，也不愿花钱打车，只能乘公交，一定是因为他们不如我的爸爸努力，不如我爸爸聪明。但我没有看到的是，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是在父母的陪伴下开始住校生活的，而我身边只有一个司机叔叔。读高中那几年的生活，大概就是我抑郁症的起源吧。我遭遇了一些心理问题，无法排解，长期处于悲伤低落的状态之中，成绩直线下滑。妈妈的疾病导致她丧失了正常的思维能力，爸爸的高收入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换取，根本没有机会关心我的成长，只能用大把零花钱和商场储值卡来表达他对我的爱。我读大学那年，爸爸在济南的南部山区某个小区买了一套别墅，房子五百平，两层加阁楼，还有一个阳光房，院子三百平，有草坪有车库有水池有亭子。家里请了保姆，还请了一个看门的老大爷。那时我在外地读书，除了学费之外，每个月还有几千块钱的生活费。那真是我人生中的钻石年代，妈妈虽然不如以前健康美丽了，但身体状况还算稳定，爸爸不再年轻，不再陪我玩《雷电2》，但比以前更加有气派了。家庭氛围让我对金钱毫不吝惜，我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可以在温柔富贵乡里安然度过此生。我从初中就爱读《红楼梦》，但想不到「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2012年4月，妈妈再次发病，爸爸公司遭遇重大挫折，几乎同样的剧情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爸爸那边情况紧急，需要出去暂避风头，把刚做完开颅手术还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托付给我。妈妈出院之后，我们住到了叔叔婶婶家。那段时间，我开始真正抑郁了。为父母担忧，每天面对看上去几乎失智的妈妈，不知道爸爸流落何方，有没有危险。我的痛苦无法表达，也不知向谁表达，在家庭遭遇如此重大危机的情况下，强调个人情绪，似乎是一件特别不懂事的表现。我只能每天沉迷电脑游戏和读书，夜夜失眠，白天睡不醒。在亲人看来，我的行为很不体谅他人，甚至有些麻木不仁。但实际上我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有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想要一了百了。经济上的困难反而是最容易面对的，况且那时候我还没有面对真正的经济困难，吃住在亲人家里，手上还有爸爸给我的一点钱。我总以为，困难只是暂时的，过了这个时间，问题解决了，爸爸就会像上次一样东山再起，我们一家人终会团聚。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点信念吧，在没有任何治疗的情况下，我暂时熬过了抑郁，至少表面上是熬过去了。一年之后，我找到一份工作，离开了叔叔家。我的劫后余生，开始学习如何适应平凡的生活，但俭省的习惯是很难养成的。再加上有点轻微的躁狂症，我总是购买一些生活中并不需要的物品，大量囤积。然后又后悔自己乱花钱，把生活拖入更加难堪的境地。我不断放纵自己，又不断责怪自己，然后又因为痛苦而继续放纵自己。我想念家人，又与家人疏远，怕他们不体谅，怕他们觉得我性格古怪，怕他们眼中的我，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温暖可爱的乖孩子。《约翰·克利斯朵夫》里面的耶南一家，也是中产阶级梦碎，坠落到了贫民阶层，日子比我苦多了。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节约是种学问，倘使你不是从小习惯的话，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练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强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只要遇到一个花钱的机会，他们就让步了；心里老是想‘等下次再省吧’；而要是偶然挣了或自以为挣了一些小钱的时候，又马上把这笔盈余花掉，结果是花费的比挣来的超过十倍。」罗曼·罗兰真是堪破人性，这就是我从中产阶级坠落之后的生活写照。读了这段话，我决定放过自己，不再追悔过去，而是把握好今天。这个世界上和我一样遭遇的大有人在，中产阶级坠落的故事，在今天这个时代早已屡见不鲜。过去二十年是楼市的黄金时代，也在这个时代造就了一大批新的中产阶层。据中原地产统计，2004年5月到2014年3月近10年间，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的房价，分别上涨了374%、346%、505%和420%。中产的财富增长与房地产有着巨大的关联。但是最近几年，房价狂飙的时代似乎谢幕。楼市、就业双双遇冷，两向挤压的终点是断供，房产被法拍。《2023年全国法拍市场监测报告》显示，2023年全国法拍房挂拍套数达到79.6万套，总量较上一年增加36.7%，创下新高。这些法拍房后，或许是一个个真实的阶级坠落的中产家庭。我们家的房子，也在爸爸挣扎几年之后，落入了别人手中。一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梦到自己住在小时候那个有锅炉房的家属院里，爸爸妈妈都在家，爸爸下班回来，带我和妈妈一起出去吃饭。梦中也有午夜梦回的时候，手边的灯怎么都打不开，房间中所有的灯都打不开，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碰撞。同样的梦，已经做了几十几百次。我们小时候都读过美国大萧条的故事。大萧条时期，美国的中产阶层如自由落体般坠落。《纽约时报》撰文称：「那些夜间敲门讨饭的，可能几个月或一年前在银行里爽快地签发过你的贷款，或者曾在你所谈的报纸上写过社论。」美国铜王的女儿陶乐珊，曾经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大萧条后，她在窝棚中给人做饭，每天要做50份饭菜，即便如此，生活仍持续下滑。她曾经想写本书，名叫《从三千万到三十分》。去年有一部大火的网剧《漫长的季节》，通过东北厂区的故事展现了一代人的阶层滑落。剧中人物经历从荣耀到衰败的过程，明明拼尽全力，按照完美的人生模版过日子，生活却无可奈何地继续坏下去。当房间里的大象最终被放了出来，如何重整自己的生活，调整自己的心态，对今天的每个人好像都是需要学习的课题。以色列人类学家豪道斯·魏斯在《我们从未中产过》一书中说，中产阶级本来就是一个不稳固的身份。「将中产阶级团结起来的并不是繁荣，而是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负债资产和强制过劳。他们倾向于储蓄多余的现金，或是投资房产、保险，而不是用于消费。竭尽所能地去工作，在削减开支的过程中放弃一些眼下的享乐，从而在未来收获对这些损失的回报。」「在大众的想象中，在中产阶级上面的是无需努力也不用担心会下降的精英；在中产阶级之下，是依赖社会福利的下层和其他边缘人口。他们被束缚在悲惨的境地中。所以大家都乐意把自己当成中产阶层，自认为是中产阶级的人要比属于中产阶级的人多得多。无论是高于或低于中产标准的人，都会自我定位为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好像是很成功、很风光的一个阶层，而在魏斯看来，他们也注定很辛苦，他们相信自己过上的好日子都是自己努力挣来的，而且希望通过继续努力来保住自己的地位，而这正中资本家的下怀。「中产阶级代表了一种开放的绩优主义，它向甘愿投入的人不断给出准入的承诺，并且向不愿投入的人发出坠落的警告。延迟满足，牺牲部分消费以备将来之需，投资教育、房产、培训、储蓄计划和养老金，这些都是中产阶级跃升和防止坠落的策略。」当这一切在今天都面临破裂，我们应该怎么重塑我们的生活，如何建立起我们对生活的信念。我花了十年时间，终于学会了如何踏实生活。从2021年开始，我和我的丈夫阿科一起养成了记账的习惯，把每一笔开销记录下来，哪怕只有几块钱也要认真记录。这样，我可以看到钱都用在了哪里。至于我的囤积癖，也在日渐好转。那个关于黑夜的梦，始终会醒来，醒在我简单平凡又快乐的小生活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