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个月,我所在的抑郁互助群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位在校读书的女生,说她的异地男友吞了药,具体数量不明。男生吞药之后,给女朋友说了,也给同住的父母说了。女生吓坏了,但男生的父母却选择「赌」一把,赌男生没有服药,或者服药量并不大,只是吓吓人而已。毕竟类似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作为抑郁症患者亲属,他们早已习惯了,不想大惊小怪。
女生坚持要把男友送去急救,男生父母坚持让男生第二天早上照常上班。女生与男生父母沟通无果,最终报了警,警察把男生强制送入医院。男生父母责怪女生报警,他们说:「让别人知道了,对他的工作影响不好。」
男生服用的药物是致死量,在ICU抢救了两天,又转入普通病房治疗了半个月。在状态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又被父母急匆匆接出了医院,要求他五一之后立刻去上班。
男生母亲是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父亲是某行业专家,经常参加评标。他们算是人们印象中相对比较有见识的群体,年龄也不大,都是75后。但关于抑郁症的认知,实在少得可怜。
本以为我的家人在抑郁症这件事情上,对我有足够的支持,但没想到很快我就打了脸。
一天晚上十点多,我的一位男性亲属打来电话,事无巨细地盘问我最近的工作与收入。听了我一一详谈之后,亲属说:「你们两个这样混日子是不行的,我见过太多做自媒体的人,一百个里面也没有一个成功的。我很为你们担心,还是出门找个工作吧,哪怕一个月工资一两千也行,也算有个事做。」
我辩解,说自己目前病情不适合外出工作,亲属说:「95%的人都在努力工作,为什么你们不行?我一把年纪了,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努力多了,我们的生活压力,是你们不能想象的。你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小时候那么聪明可爱,现在怎么这样呢。」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十几分钟。我一向不善于应对这些,当时只觉头顶一团乱麻,心慌。于是我把电话递给了阿科,让他替我解决。阿科与亲属又谈了近二十分钟,才勉强以时间太晚需要休息为由挂了电话。
第二天,阿科想彻底帮我解决问题,给我的亲属发了几条长微信,详细解释了抑郁症是什么。阿科希望我能得到亲属的理解支持,如若不能,至少他希望对方做到不再打扰我的治疗进程,不要再影响我的心情,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
原本以为大家可以心平气和交流,然而男性亲属根本听不进阿科的话,只顾讲自己的道理,表达自己对小辈的关心,还试图以学历、工作、阅历、社会地位等等方面的优越感来打压阿科。阿科说:「抑郁症是一种病,并不是因为懒散,也不是因为想不开,中国有1亿多人都有这种病,这是很常见的。」亲属反驳道:「那不是还有十几亿人没生病吗?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按说比你们更有资格生病,但我为了家庭,可以靠自己的毅力挺过去。」
最终,这场对话以亲属拉黑了阿科宣告结束,回旋镖又重新打到我身上。面对手机上几十条60秒语音,我手脚发抖,几欲崩溃,一边哭着一边发语音说:「拜托,别说了。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我想活着,我只想活着。」
谁知亲属听了我这样的「求饶」,只是说:「你这种只想活着的想法,是非常错误非常不负责任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只想活着呢?」
电影《丈夫得了抑郁症》中,女主角晴子在古董店看中一只明治时代的玻璃瓶。晴子喜欢这只玻璃瓶粗糙温润的质感,喜欢玻璃气泡中储藏着的旧时代的空气。古董店老板说:「这个瓶子虽然只是个玻璃瓶,但正是因为没有破碎,今天才会在这里。」
晴子立即领悟到:「因为没有碎掉,今天才会在这里,也就是说,没有碎掉就是其价值所在咯。」当晚,晴子要求身患抑郁症的丈夫立即辞职,回家静养渡过抑郁期。因为,生命只有完好无损才有价值,如果碎掉了,工作、事业、家庭等等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文章开头提到的男生父母,以及我的男性亲属,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误入了「坚信孩子没有病」的歧途。如果一个人得了癌症,相信别人不会说坚持上班就可以靠毅力挺过去,也不会用十几亿没有患癌的人来举例。
我的「只想活着」,仅仅是因为不想我的玻璃瓶被打破。抑郁病发的时候,我会几天几夜不愿下床,整个人几乎木僵,能够吃点东西维持生命已属难得,更别提走出家门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没办法考虑「只想活着」之外应该如何「更好地活着」。
根据《2022年国民抑郁蓝皮书》显示,我国成人抑郁障碍终生患病率为6.8%,其中抑郁症为3.4%,目前我国患抑郁人数9500万,每年大约有28万人自杀,其中40%患有抑郁症。尽管数字如此骇人,但仍然有很多家长,对抑郁症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孩子只是懒惰,只是找借口,只是情绪上有点脆弱,只要靠自己走出来就好了。
我们的一位病友说:「抑郁症又不是迪士尼乐园,什么叫做自己走出来?」
我的男性亲属,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关系相当亲密,也曾经帮助过我很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他都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近乎病态地追求他的理解,不希望成为令人失望令人伤心的孩子。
2012年,我在他家寄居的时候,因为我不吃洋葱等异味食物,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尝试吃洋葱,因为正常人都吃。」2017年,我再次离开济南,准备去远方工作,半夜里在火车上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你怎么可以走呢,你爸爸很需要你,你应该留在他身边帮助他陪伴他。」
有一种长辈,擅长愧疚式教育,打击式教育。他总是能牢牢记住我成长过程中那些「叛逆时刻」,惟妙惟肖地模仿我当年的样子,强调我对家人的伤害,然后轻描淡写说一句:「你现在长大了,懂事了,相比起过去那个你,已经脱胎换骨了。」在我二十出头时,他说:「你的认知水平,非常幼稚,还不如一名高中生。」在我三十出头时,他说:「关于写作,你的短板是知识面太窄,你根本不了解这个社会。」因为这些话,我不止一次审问自己,对家人的伤害弥补了没有?认识水平是不是不如高中生?知识面是不是不足以用来写作?
我的成长过程究竟有多「叛逆」呢?这些年来,他最常帮助我回忆的一件事情是,那年爸爸买了别墅,把爷爷奶奶接到身边一起住,我放暑假回家,整天闷在自己房间里,奶奶做好饭,喊我下楼吃饭,我因为没有胃口,下楼闻了一下饭桌就走了。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一定要皱着眉头模仿我「闻闻味就走了」的样子,再描述奶奶对我的失望与伤心。
我与阿科同时确诊抑郁,无法正常工作,也就失去了收入。亲属为我们两个提供了一次兼职机会,一共两天,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给我们两千元工资算做补贴。工作结束之后,我和阿科顺路回了一次济南,我带他在我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游玩,逛了趵突泉,爬了千佛山。但事隔半年多之后,这件事情的性质就演变成了——「拿了我们的钱,不知道回家好好生活,两个人立即去青岛玩了一圈。」
这些行为这些言语,都对我的心理造成了极大伤害,我像一个应激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面对他。尽管如此,我依然执着地认为自己是被亲属爱着的,认为只是两代人观念不同,彼此之间有所误解。他毕竟帮助过我,他对我好过,他到现在还在关怀我。我错误地认为,我应该为此加大自己的忍耐度。
直到那天,他丝毫不理会我「想活着」的诉求,只想把他的道理灌输给我。我才明白,他并不在乎我的失望我的伤心。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最重要的是予以Ta充分的自尊与自信,这样才可以建立起真正的充满爱意的联结。
去年七月,阿科与我先后在常州904医院确诊抑郁,他是中度抑郁,我是重度抑郁加中度焦虑。在去医院之前,我们虽然对抑郁症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了解,读过一些相关书籍,但依然避免不了所谓的「病耻感」。
抑郁症是一种真实的疾病,不是软弱、退缩,更不是一时的情绪低落。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会发生变化,让其陷入到持续的消极自责情绪里,产生强烈的无意义感。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会由于大脑结构变化导致情绪缺失,体会不到恐惧感,甚至对死亡也无所畏惧。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是给别人添负担,所有的错都是因为自己,如果自己消失了,可能会更好。
这些,我全都体验过。
当我的情绪已经极度低落,发出绝望的哀嚎时,特别希望能够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然而,我的男性亲属依旧是振振有词地指责我,我当时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万丈悬崖之下,几欲放弃人生,打破我的「玻璃瓶」。
特别感谢我的伴侣以及抑郁症病友阿科,在我最绝望的时刻,紧紧抓住我。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之中,我们一起穿过漫长黑暗的隧道,一起经历过狂风暴雨,一起迎来了光明与平静。尽管病情偶尔还会反复,但我很少会再出现绝望感。
我活着,我只想活着,我会继续坚强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