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最后三天
文摘
2024-07-18 18:16
江苏
自从奶奶离世之后,我便开始在梦中和她相逢。梦中的她和过去一样爽朗率直,讲述着自己起死回生的奇幻经历。更诡异的是,奶奶经常在梦中和家人们一起为爷爷操办葬礼。最诡异的是,爷爷有时也会参与其中,为自己主持葬礼,时不时憋出一两句俏皮话。我被过于频繁的梦境困扰,但好在梦中的气氛总是阖家团圆欢乐温馨,也不会太过影响我的精神状态。去年6月17日,我和阿科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之后的第二天,我们和朋友一起去了无锡书旅人。吃喝闲谈一下午后,正准备回常州,此时突然天降大雨,我接到爸爸电话,他说:「赶紧订车票,回家一趟。」我心里沉了一下,既担心爷爷,又担心妈妈。还没来得及问,爸爸接着说了下去:「爷爷刚刚突然不行了,被救护车接走,据说在车上已经没有心跳呼吸了,这会儿正在抢救,我也正在赶去德州的路上。」挂了电话,我赶紧给阿科讲明情况,然后购买车票。计划是,我们先回常州收拾行李安顿猫狗,再搭上去南京的车,从南京坐车去德州。由于事发突然,只能乘夜车,而且天气恶劣,这已经是最快到达目的地的方式了。在第二段行程的列车上,我戴着耳机反复在听《最完美的离婚》片尾曲:「男人的人生啊,是梦里的荆棘路。」我把这首歌听了无数遍,直到天色发白,泰山山脉在车窗外显现。到达医院的时候,大概是18日早上7点多,家人们都守在ICU外面,看上去颇为憔悴。昨天爷爷在救护车上已经没有了心跳呼吸,医生说基本上已经可以判定脑死亡,问叔叔要不要救,叔叔坚决一定要救。经过一番抢救,爷爷有了微弱的心跳,但依然没有自主呼吸。就这样,爷爷全身插满了管子,用上了呼吸机,被推进ICU。得知这种情况,我心中早已明白,爷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主治医生找家属谈话,委婉地说出,虽然送医及时,但毕竟中间呼吸停止了几分钟,而且又是这把年纪,爷爷接下去只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言下之意,继续插管治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大概是顾及家属心情,医生又说,爷爷此刻深度昏迷,已经没有意识,感受不到插管的痛苦。这几年所见所闻颇多,其实在和医生沟通之前,我们都已经知道结果。我们是小家庭,人口稀少,除了我和阿科,只有爸爸、叔叔、婶婶。堂弟在韩国读书,一时赶不回来,时不时就会打个视频过来,询问一下爷爷的情况。虽然是小家庭,但毕竟能决定是否继续治疗的人是双数。兄弟两个只得面面相觑,谁也没办法下定决心,更没办法开口。我们的朋友韩医生,家里有三个孩子,我曾经问他是否会再有第四个,他调侃道:「不会了,养孩子一定要养单数,等到将来,好让孩子投票决定是否拔管。」这当然是玩笑话,韩医生作为一名医生,了解生死无常,也知道在某些情况下插管并无意义。他后来说,他会早早立下遗嘱,不要过度抢救,维护自己生命最后的体面。但爷爷没办法去讲这些了,他没有任何遗嘱。他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他在日记中心心念念的,都是长寿,甚至是人类极限长寿,一遍一遍强调自己要活150岁。《How I Met Your Mother》第六季中,Marshall的父亲心脏病突发去世,大家在葬礼上回忆死者生前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很喜欢那段剧情。爷爷最后对我说过的话是什么呢?过年时,我们去探望爷爷,他卧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看到我,先喊我名字,又用山东话讲了个笑话:「大哥大哥你别撵,我是岩头的弯弯眼。」阿科听不懂爷爷的口音,问我爷爷在讲什么。我向他解释,爷爷讲俏皮话,他在假设回到家乡,看望父老乡亲,别人不认识他,他就说:「大哥你不要赶我走,我是咱们岩头村的,我的眼睛笑起来是弯的,这就是证明。」爷爷爱讲俏皮话,但此刻的他毫无意识地躺在ICU病床上,和儿孙们隔了几道厚厚的门。生命到了最后一刻,只有医生护士和其他病友陪伴,偶尔能触及大儿子洗过的热毛巾。我们几个人轮流换班休息,我和阿科18日夜晚,在ICU门口守了一夜。到了19日,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爷爷的生命停滞在那里。爸爸和叔叔,没有人愿意首先开口。下午两点钟,我们被分批安排进ICU,见爷爷最后一面。爸爸和叔叔去过之后,轮到我和阿科、婶婶。医生原本想领我们从后门进入,但另一户的家属,正在ICU后门的电梯间为亲人穿寿衣,不便进入。那户人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工伤致死,家人难以接受,哭声惨烈。我们等了一会儿,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了,又被领回了正门。生活和电视剧不一样,我们与爷爷的最后一面,并没有生离死别的哀哀切切,也没有任何感天动地的倾诉。事实上,我们见到爷爷之后,大概只过了十几秒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被旁边的医护人员催促赶紧离开。爷爷躺在病床上,被很多仪器围绕,身上插满了管子。我已经认不出他了,就算我有心里话想倾诉,也没办法对着这样的爷爷开口。这不是爷爷,这只是爷爷残留在人世间的遗物。如果爷爷有灵魂,大概也不愿停留在这个地方。爷爷最终在20日清晨6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一家也来到前一日听到哭声的那个电梯间。一门之隔,我们昨天是病人亲属,今天是逝者亲属。爷爷早已不是我童年时的那个胖老头,他非常清瘦,以至于爸爸和叔叔不用花很大力气,就很快为爷爷穿好了寿衣。我们低头看着爷爷,几平米的小空间内静得出奇。我摸了摸爷爷的脚踝,想尽力再感受一下他的身体。看着爷爷大脚趾外侧突出的骨头,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我们坐在凉席上,爷爷向我展示他的大脚趾,又看看我的大脚趾,说还好没有完全像他一样。我的脚趾虽然大,但骨头并不突出。2023年3月,爷爷刚刚过完他的85周岁生日,虽然按照他自己的目标,寿命尚未完成五分之三,但已经超过了中国人平均寿命。奶奶离世之后,爷爷由于种种原因,最后几年的生活质量并不高。如今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们很看得开。我们兵分两路,爸爸和叔叔去了殡仪馆,我们剩下三个人去爷爷家安排葬礼。一切暂时忙完之后,收到讣告的亲友还没来得及到场,我们一家五口有机会短暂聊几句。疲惫不堪的爸爸,用诙谐的语调说:「今后我就是咱们家里年龄最大的人了,你们都要听我的。」婶婶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两个,少爷变老爷喽。」爷爷出殡那天,正好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又是一个高温天,逼近40度。那天下午下葬,风水师手持罗盘,跪在烫得可以煎鸡蛋的石头地面上,为爷爷奶奶的骨灰盒调整方位。墓地空间狭小,几乎没有操作空间,风水师大汗淋漓,终于选到一个绝佳相位。自那之后,爷爷还是会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为自己主持葬礼。他眯着弯弯眼,说着俏皮话,站在我童年时他们住过的小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葬礼往往持续好几天,我在梦中还要入睡,就睡在爷爷奶奶曾经睡过的位置上。睡不多久便被他们喊醒,继续参加爷爷自己主持的葬礼。记得有一次,我在梦中轻声问堂弟:「我记得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了啊,是有这回事吗?」堂弟想了半天,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爷爷奶奶忙碌。过了几个月,某个夜晚,我在梦中被手机震动惊醒。接过电话,是爸爸,我心中一惊,莫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爸爸说:「地震了,你没感觉到吗?我接到你叔叔电话,问我情况,他说南边地震了,我赶紧问问你。」挂了电话,我上网一查,确实是地震了,但是震中就在山东省德州市平原县,和我距离遥远。叔叔所说的南边,指的是德州的南边,于是他打电话给身在济南的大哥。爸爸听到之后,想到的却是山东的南边江苏,来不及询问仔细,立即打电话给我。而我身处异乡,最害怕半夜家人来电。如果爷爷见到此情此景,大概又要编个俏皮话调侃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