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忠:喜气(外二题)

文摘   2024-09-26 00:00   河南  

老人跟医生说出院。医生说:“您的身体还没彻底康复,有待观察,再说您是离休,医疗费全部报销。老人说:“我这岁数,还能完好如初吗?机器部件老化了,就是老化了,人也一样。咱们国家医疗资源这么紧张,还是把病房留给更年轻一些的人吧,况且过几天我孙子办喜事,我得去沾沾喜气。”

汽车驶入滨海大道,海浪的追逐声格外亲切。海边长大的老人看见海心情就无比舒畅,想起孙子的婚事,心里就有些亢奋。

老人住院半年多,家里的事情都是通过几个孩子探望时从他们嘴里获悉的。老人知道谁家娶媳妇都是件操心费力的事,当初他三个儿子结婚,差点扒了他一层皮,那年代都在自己家里办席,找厨子、搭大棚、借左邻有舍的房子用……

老人最惦记孙子,这孩子从小就有血性,是块做军人的料。果真,高考全市榜眼的孙子填报了军校,当时家里都反对,这年头谁还当兵,能有啥出息,就你这成绩考全国前五的名校没什么问题。唯有老人嗓音洪亮说:“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军人保家卫国,哪来的老百姓安居乐业,好男儿就得到部队锤炼锤炼,我觉得这件事要听一下孩子自己的意愿”。孙子也真争气,在军校里各项成绩名列前茅,大三那年还光荣的入了党。

老人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兴致勃勃去了儿子家。他到单元门口便闻到喜庆气息,红色彩灯萦绕在阳台上,窗户擦得比过大年还明亮。老人的记忆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有不少陌生的脸孔出入单元门,他判断这些人是来贺喜的,中国是礼仪之邦,人情礼往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老人付完出租车费走上楼。一进门,儿子背对着门坐在桌旁翻看礼单,左手一侧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

老人脸色开始晴转多云,他急速走上前,拉开皮包,里面摞着一沓沓的礼金。

“爸,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从医院出来了。”儿子站起身。

老人耷拉个脸没吱声。

“爸,谁惹您了,大喜的日子,咋不高兴。”

老人阴着脸,说:“这些都是你收的礼金。”

“对呀!我跟您孙子收的礼金大部分都在这儿。”

老人啪的一声,一拍桌子,问:“你是共产党员吗?”

儿子有些莫名其妙说:“我入党都三十年了。”

“亏您还是个有三十年党龄的中层干部,你的党性觉悟都丢哪去了。”老人越说越气愤。

“您这是从何谈起。”儿子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人涨红脸激动地说:“我这么着急从医院出来,就是担心你们爷俩犯错误,我从医院报纸上看到了中央八项规定……”

“爸,这些都是亲戚朋友之间正常的礼尚往来,不存在敛财。”

“那也不行,现在党员婚丧嫁娶是有纪律的,必须遵守。”老人义正言辞。

儿子似乎明白了,他急忙说:“爸,您先别着急,听我解释,我跟您大孙子熟知婚丧嫁娶条文,我们不办桌了,只是跟亲家两家吃顿饭。”

“那你怎么收这么多礼金。”

“之前,同事朋友家婚丧嫁娶我也正常随了一些礼,人家非要还人情,我们也没办法拒绝。”

“你这是变相给自己找理由。”老人怒火中烧。

“不是您想象那样,我跟您孙子商量了既然不好拒绝,就把这些钱收下用到有意义的地方。我的微信群中有个负责精准扶贫的朋友,他扶贫的地方有很多孩子上不起学,我们爷俩就把这些礼金用在‘一帮一’帮扶资助孩子读书上面,资助人写随礼人的名字……”

老人听着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顿时,屋里弥漫出洋洋喜气。


青草青

春风送暖,草色青青。

胡子拉碴的男人垂着头走进屋,门口耷拉的电线险些打到头。他肚子叽里咕噜乱叫,土炕的小桌上摆着两凉两热四个菜,大大勾起了食欲。

男人看着一旁的青草眼睛猛然一亮。十年前,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勤快朴实的青草。太阳初升,青草起床做饭,饭后俩人去地里干农活。夕阳西下,田垄上留下两个人的背影。后来,男人去外地打工,青草依依不舍把他送上火车,小两口日子渐渐好起来。

青草怎么也没想到,孩子出生打破了家的平静。儿子过“百岁”,男人陪着街坊邻居喝了不少酒,其间有人张罗玩麻将,三缺一,男人借着酒劲充个数。那天运气出奇的好,他一个人赢。当晚,男人想,这是个来钱的道,比打工挣钱快得多,既不离乡,又省力气。很快,这个家破败下去。

吵、闹、哄,青草调动每一根温情的神经抵抗着男人麻木的赌瘾。

有人说,地球之所以是圆的,是因为上帝想那些走失或迷路的人能重新相遇。男人真的想过戒赌,为此曾折断过一根小手指,可是想把输掉的钱赢回来的内心作祟,一而再,再而三的复赌。

男人洗完手坐在小桌旁,灯光照在青草憔悴的脸上,看得出她好像刚刚哭过。

“今天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好吃的。”男人说着给青草碗里夹口鸡蛋。

青草没吱声,拧开桌上的酒瓶,给男人倒了一盅酒。

男人一饮而尽,吃了口韭菜,久违的感觉让他受宠若惊。

青草忽然泪光盈盈。

男人放下筷子问:“你怎么啦?”

泪水顺着青草的脸颊流下来,她又给男人倒了一盅酒,然后自己也倒了一盅酒。

男人从未见过她饮酒。

青草柔弱地说:“来,咱俩干一杯。”男人下意识举起酒盅。

青草放下酒盅,似乎鼓起勇气说:“咱俩离婚吧。”

男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呆呆地望着青草好一会,说了句:“青草,看在大宝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青草擦掉眼泪,异常坚决地说:“不行。”

男人下炕,扑腾一下跪在青草跟前,抱着她的腿央求着。

泪水又充盈青草眼眶,她与男人紧紧抱在一起。半晌,青草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到男人手里。

男人有些莫名其妙,打开纸,竟然是一张欠条。他凝神静目,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青草竟然欠债五万元。

男人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准确无误,白纸黑字一张欠条,落款是青草按上手印的签字。

“到底怎么回事?”男人迫不及待问。

青草道出原委,想试试赌博真的那么难戒吗……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青草抹了把泪水说:“我不想连累你,咱俩离婚吧!债我自己还。”

男人低头不语,想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扶着青草站起身说:“你觉得这笔债,没有我的签字,咱俩离婚就没我事儿吗?”

青草点点头。

“你错了,我的工友遇到过这样的事,听他说《民法典》明确规定夫妻之间的债务,即便一方没签字,也要一起偿还的。”

青草一时无语。

男人接着说:“这个债咱俩一起还吧。”

“怎么还?”

男人不敢看青草,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青草说:“我找过扶贫干部,给借钱的养殖户打工,每个月拿出一半工资还债,直到还完为止,你受到了那个苦?”

男人不敢怠慢,为了挽留婚姻,一个劲说:“我能吃苦,能吃苦的。”

一年,两年,债越来越少,家里还有了些积蓄,这期间男人没有赌过一次。

债还完那天,青草拽着男人找到扶贫干部,千恩万谢!扶贫干部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扶贫干部说:“看着养殖户挣大钱,心里不痒痒啊。”

男人挠挠头,傻笑,说:“我也想干养殖,可没本钱。”

扶贫干部说:“我借你五万块钱做生意,要是赚了,算你的,要是赔了算我的。”

男人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当然了,有附加条件,按照我的规划做生意。”

男人想了会说:“让我琢磨一下吧。”

三天后,男人来到村委会找到扶贫干部。扶贫干部告诉他前进村寒冷期长,黄粉虫无越冬现象,冬季仍能正常发育,不仅生长快、成活率高。用黄粉虫作饲料喂养的鳖、牛蛙、热带鱼,抗病力强,繁殖力高,黄粉虫还可以作为一般畜禽的饲料添加剂,提高产品产量和质量,降低饲料成本、提高经济效益……

两年后,春风送暖,草色青青。男人洋溢一脸笑容拉着青草去给扶贫干部还钱。几句寒暄,扶贫干部把钱塞回到男人手里说:“这个钱不用还了。”

男人不解。青草和扶贫干部相对而笑。

扶贫干部说:“青草压根也没欠债,我借给你的钱,是你们给养殖户打工赚的钱。”

男人还是不解。

扶贫干部接着说:“青草是想用这种方式帮你找回自己。”

男人看着青草,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秘密

不惑之年将至,金波远远看着村口的供销社仍有困惑。每年生日,他总会收到母亲从供销社购买的蓝布,或者用蓝布制作的衣物。母亲说,穿上它,能记住家。金波不说话,融化在母亲的眼神里。

墙体斑驳,窗棱沧桑。金波在供销社前站住,定了定神,透过玻璃窗往里望。里面不大,像百宝箱。装满了他童年的幻想。供销社是所有孩子心之所往的去处。货架上摆放着糖果、桔子汁、罐头、点心,各个带着诱惑,吸引孩子流连驻足。金波很少进去,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零食。他只能在梦里品尝小伙伴们的美食。

恍惚间,金波推开门,瞅见柜台内坐着一人,戴着老花镜,低头看报纸。他不返乡已经有些年头了。

眼睛湿润,有些怅然。想起初三那年,他来供销社买布。何大爷就是这个姿势,两眼直勾勾盯着报纸,嘴里念念有词。他轻咳一声。何大爷熟悉这个声音,放下报纸,打量他一下。起身走到柜台旁,拿出蓝色布匹说:“做长裤还是上衣。”他说:“做长裤。”何大爷抻开卷尺,上下一量,裁剪完用纸包起来,系好,递给他。

这个回忆拉得很长,几乎涵盖了金波所有的生日。从有印象起,母亲每逢他生日都会带他去供销社,进屋直奔布匹柜台。负责裁剪布匹的何大爷似乎早有准备,不用问,便能准确麻利裁剪好蓝布,送到母亲手里。看得出母亲非常信任何大爷,她不言不语,交完钱,拿起布,迅速离开。

很快,何大爷感觉到有顾客登门,下意识抬起头。一抹微光划过,金波觉得晃眼。何大爷满头青丝已经变成了白雪的颜色。在母亲来信中,他知道何大爷割舍不下供销社,自己承包了。母亲说,供销社看上去破旧,乡亲们还是愿意到那儿买东西。何大爷童叟无欺。

“你是——”何大爷拉长了声音。

他知道何大爷认出自己,只是忘记了姓氏名谁。

“何大爷,我是金波。”

“哦,想起来了,时间真快,一晃多少年没回来啦。”何大爷声音柔和而温情,就像一缕春风拂过心间。

他有些难为情,说:“工作实在太忙。”

何大爷眼睛眯成一条缝,问:“还买蓝布?”

他应和着,“嗯。”

何大爷转过身,这背影似曾相识。上大学前夕,他去供销社买蓝布做衣服。何大爷给他扯完布,转过身在货架上拿了罐麦乳精,去柜台交完钱,送他做生日礼物。当时,他能感觉到肚子里荡起漩涡,似乎要吞噬什么。嘴上一个劲说;“不要,不要。”何大爷说:“咱们村好不容易出你一个大学生,将来可得回来呀!”

这句话,何大爷是语重心长说的。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回来。谈了城里的女朋友,在都市成家立业。或许母亲知道他生活习惯的改变,生日前夕给他邮寄用蓝布做的背心,秋裤,叮嘱他一定要穿在里面。

妻子打趣他:“什么年代了,还买布做内衣。”他说:“这是母亲的心意,总不能不要,让她寒心。”有一次,妻子去商场,按照他的身量买内衣,回来一穿,照标识上的尺寸整整小了一码,由于撕掉了商标,商家死活不给退换,吵嚷起来。回到家里,他对妻子说;“你看看还是咱妈那个尺寸足吧。”妻子嘴上不服软,说:“咱妈为啥非得给你送那样的生日礼物,你不觉得蹊跷吗?”

为了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他一直硬撑着。而此时,他内心动摇了。不想再这样困惑下去,患得患失的滋味不好受。况且,每次收到母亲寄来的生日礼物,妻子总用一种说不出的眼光瞄着他。他知道妻子嘴上不说,心里也困惑,这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层膜。

回到家,金波看见母亲坐在屋前婆娑的树下。树长的很茂盛,几乎遮住了窗户。他掏出蓝布,还有给母亲买的营养品,一声不响的坐在母亲身旁。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习惯一言不发。有风吹过来,卷起细小的沙粒,透过老花镜的缝隙,他看到,母亲眼圈红了。

半晌,金波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非要用蓝布给他做生日礼物?

母亲思虑一下,神情黯然说:“先后生下三个孩子,生下不久就‘殇’了。和她好的女人,给她出主意,去买一块蓝布,这样便能‘拦住’孩子。她有病乱投医,信了。当时,买布需要布票,她手里没有布票。做母亲的意愿让她失去方寸,决定去供销社碰碰运气,趁人不注意,哪怕撕下一小块蓝布也行啊。在供销社等待时机的她正准备下手,被何大爷发现了。何大爷知道她的为人,没有声张,把她叫到门外,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兜里掏出一张布票递到她手里叮嘱,以后再也不能做这样心惊肉跳的事了。”

金波听呆了,愣一会,把头埋在母亲的手里,孩子般说:“妈,这些年,谢谢您。”泪水像月光似的流下他的脸颊。


作者简介:马建忠,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港口集团作协主席,秦皇岛市文学院签约作家,《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文字散见于《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火花》《椰城》《金山》《南叶》《唐山文学》等全国百余家报刊。部分小小说入选年度选本及教育部统编试卷,应用于全国多个省市中学语文试卷。获第二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小说佳作奖、河北省职工文化“五个一”精品创作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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