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华:守望(外二题)

文摘   2024-09-18 09:38   河南  

双望和庆莲定亲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双望高呼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口号,加入了志愿军队伍。临走那天晚上,两人在村边老槐树下见了个面——半块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他们在老槐树上靠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庆莲送给双望一副亲手绘制的鞋垫,双望拉了一下庆莲的手,然后一人朝西,一人向东。

庆莲不唤双望名字,叫“那谁”。那谁走后,庆莲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那谁在家时,庆莲也偶尔见过他几回。比如,有时村里开会,在场里看节目,还有在庙会上,庆莲都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那谁,当终于看见他时,心头嗡地一声,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便转身往回走。是的,在那些场合下,他们没有靠近过,更没有说过话,只是看一眼,心里就暖暖的。那谁这一走,再想看见那谁可就不容易了,这真是件熬人的事,庆莲不由叹息一声。声音虽轻,还是被自己听到了,不由一惊,生怕被娘也听到,说她有心事。

庆莲有时在地里干农活,也不住地东想西想,想来想去,总离不开那谁。那谁不用干农活了,跨过鸭绿江打侵略者去了。庆莲这样一想,就紧张起来:枪子儿哪有长眼的,那谁要有个好歹怎么办?这种念头刚刚冒出来,庆莲就笑自己缺乏觉悟——要是人人都贪生怕死,还怎么打胜仗?接下来,她又盼着那谁英勇杀敌,荣立战功。这时庆莲一抬头,飞来一只鸟,叽喳叫了几声飞走。据说鸟每天能够飞很远,她每天都在想那谁,那谁想不想她呢?如果鸟知晓自己的心事就好了,飞去问问那谁。

收工后,庆莲来到小河边,就看见了倒映在水里的自己。照理说,她熟悉自己的长相,可每次都忍不住在水里照一照,但又不敢久照,停留时间稍长,脸就发烫。回家时,路过村边的老槐树,树上又有鸟在叫。她停下来,抬头望望,引来更多的鸟叽叽喳喳欢叫起来……那一刻,她真的以为,那些鸟是那谁派来的信使。她想,若是自己能听懂鸟语多好。那天晚上,她和那谁就是在这里见的面,那谁拉了她的手,若不是狗叫,说不定他们还会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有一次,庆莲站在老槐树下,朝东张望时,正遇邻居大嫂路过,大嫂张口便问:“有双望的消息吗?”

“没有。”

“这个双望!”大嫂责怪后,又改口道,“可能不得空,双望肯定像你想他一样想你。”

大嫂——庆莲害羞地长长叫了一声。

大嫂看着庆莲涨红的脸,说我帮你打听打听,等有双望的信儿,就快点告诉你。

大嫂一口一个双望,每叫一声,庆莲心里就动一下。那个名字她是藏在心里的,从不敢叫出来。

大嫂的话,给了庆莲一些盼头,她常去县城,那里人多,知道的信儿也多。幸亏有了大嫂,否则她跳荡不止的心都不知往哪安放。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庆莲要给那谁做双棉鞋,她边纳鞋底,边像云一样游移着去了大嫂家。大嫂知道庆莲是来打听双望音信的,定了亲的闺女,心事就重了,谁不想郎呢?但大嫂不说破,只说庆莲鞋底纳得密实。

这以后,庆莲时常到大嫂家去,闲聊一阵后,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那谁。大嫂指着庆莲手里上好鞋帮的棉鞋说,你家那口子,真有福气,当上了一个巧媳妇。

哎呀,羞死人了,还“你家那口子”,咋敢这么说!庆莲脸红得像鸡冠,起身跑了出去。

大嫂和庆莲接触一久,说话就越来越随意——都是定了亲的人了,有什么抹不开的。听说双望临走那天晚上,你俩在老槐树下约会了,他什么你了吗?

什么是什么呀?庆莲似乎意识到大嫂的话里有一种隐讳,但又不敢追问,脸一阵红一阵白。

庆莲怎么会忘记呢,那谁那晚在老槐树下拉了自己的手,拉得还挺用力,她忽地冒了一层汗。庆莲不知道,拉手算不算大嫂说的什么。

……

两年后的一天,庆莲又一次去大嫂家,终于得到一个消息——战争结束了,成群结队的人群载歌载舞地迎接志愿军将士凯旋……庆莲的心立即剧烈跳动起来,一怦又一怦,好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后来,庆莲成了我奶奶。

长眼睛的手

老愚是个理发匠,今年六十有五,他对理发有一种特殊的悟性,十二岁时,就掌握了推、剪、刮等技术。

老愚的理发摊设在铁路桥下,熙来攘往的人多认识老愚,每逢有人冲他打招呼,老愚都礼貌地回应人家,抬着头,很专注地看着对方,但手中的活儿不停,仿佛手上长着眼睛。

老愚的摊前竖有一块牌子:“只理不洗,男女老幼,一律8元,刮光头15元。”牌子上方贴着二维码。

老愚总是用围裙抽打几下椅子,待顾客坐下后,将衣领往里卷卷,帮其戴上围裙,用一只书夹子固定住,开始从左至右、自下而上给顾客理发,他把推子、刀子、剪子摆弄得上下翻飞,理发工具在他身上,竟然就变成了一双神奇的手,伸缩自如,灵活乖巧,妙趣横生。

老愚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有时钓一夜,也不耽误白天理发。

我是老愚的老主顾,他知道我平时写文章。有一天傍晚,老愚碰到我说,跟我钓鱼去吧,体验一下生活。我本来对钓鱼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跟他去了。老愚钓的是“黑坑”,根据放鱼多少,收取垂钓费用。

那天我带了酒和烧鸡,坐在老愚旁边,边跟他喝酒,边看他钓鱼。老愚钓了一会儿说,今天雾气大,“没口儿”。

我感叹,80块钱垂钓费,你可要理10个头啊。老愚淡淡一笑,不能那么算,常有“空军”时,要的是钓鱼的感觉。我想也是,有钱难买愿意。就换了话题,您的理发价位也该涨涨了,公园那边的散摊理一个头,最低的也是10元,理发店都是30元。老愚摇摇头,多几个回头客就有了。我觉得老愚说的有道理,便往杯里倒了些酒,跟他碰杯。他说,不喝了,怕明早查出酒驾。

凌晨两点,我有点困了。老愚说,你到车上眯瞪眯瞪。

清晨五点,车子一摇晃,我醒了,问他收获如何?老愚眯缝着眼说,钓了三条,都三斤往上。我立即精神起来:把本儿捞回来了。老愚再次说,不能那么算,要的是钓鱼的感觉。随即,又道,过两天来家吃鱼,老家表弟来京。

未等我表态,老愚说,我每次回老家,表弟从头陪到尾,顿顿好酒好菜。说着,他打了个哈欠。我忙递上一支烟,他吸了一口,烟从肚里转了个圈冒出来,再道,这个表弟爱借钱,借了钱还健忘。他又吸口烟说,健忘就健忘吧,不还也不要……

不知不觉进了城。

老愚将车停在一家小笼包子铺门前,说这里有包子、小米粥和茶叶蛋,还有小咸菜和辣椒油,随便吃。

吃过早点,老愚说,回家洗把脸就出摊。我问,不困?他说,困不困全凭感觉。

辞别老愚,我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便在护城河边溜达,溜着溜着,就溜到了老愚的理发摊——老愚正在给一位顾客刮秃瓢儿,刀子所触发出“唰唰”的声音。

我招呼老愚,你还真不辞辛苦。他没有应声,只顾低头给顾客剃头。我走近他,又说,你精神头儿真大。他还是没应声,好像一搭腔就影响他干活儿似的。我只好上前拉拉他的衣服:“你不会假装听不见吧?”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是微闭的,呼吸均匀,面部完全放松,偶尔伴着轻微的鼾声……没错,他睡着了。但双手还默契地配合着,一手扶头,一手持刀剃头。

而老愚每次刮秃瓢儿都是三遍,这才刮了头一遍……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老愚手里亮闪闪的刀,变成了我的心脏,慌乱地跳动着。我上前轻轻动动顾客,想提醒他,理发师傅睡着了,千万别乱动。可顾客一声不吭,我仔细一观察,原来顾客也睡着了。

顾客的头任由老愚摆来转去……终于,老愚道声:“有口儿”,然后拍拍顾客肩膀,顾客清醒过来,意识到头刮完了,道声:“谢谢!”起身掏出手机,瞄向二维码。

随着手机传出:“15元”,老愚也醒了,他抬头看见我,说早饭吃得过饱,犯困。脸上显不出丝毫愧疚,因为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而且这一会儿的睡眠让他神清气爽,仿佛新一天的序幕刚刚拉开。

排 船

白洋淀人把造船叫排船。

淀边上有一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家沿淀散落。远看,云雾蒙蒙,就像零散的旧船被遗弃在淀里。走到近前,阳光穿透垂柳的叶片,知了在此起彼伏地鸣叫,绿树掩映的房屋错落有致,整个村庄青葱一片,给人一种清新的醉意。

老栓的祖辈就在这个村里休养生息,还是排船的世家,曾教过乡亲们许多排船的绝活儿。

日伪时期,那里曾上演过貌似影视剧里才有的传奇故事。那时,白洋淀上的雁翎队一直都比较活跃,端炮楼、打伏击,不断消灭日本鬼子的有生力量,狠狠地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日本人恼羞成怒,伺机蠢蠢欲动。夏天,晴少雨多,日本鬼子的装备补给跟不上,就企图在入秋之前全歼雁翎队。而雁翎队多活动在芦苇荡里,神出鬼没,鬼子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这时,便有伪军出主意:“让渔民划船进芦苇荡喊话,引出雁翎队员之后再射击。”然而,在淀边找了个遍,也没见到一条船。伪军又建议:“让渔民给皇军排船。”

小鬼子把村里的成年男子集中到大堤上,架起机枪,限定时间,逼他们出来排船。否则,统统杀死。说完,“突突突”冲天空打了几梭子。关键时刻,老栓站了出来。

老栓说,他愿意排船。

人群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淹没了知了的鸣叫——“老栓,你个狗汉奸!雁翎队员饶不了你……”

人群里突然飞出一块砖头,落在老栓的头上,老栓的头顿时鲜血直流。

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吼叫着将人群驱散。

老栓家院里存放着许多刨好的木板,都是上好的槐树板,只需裁一裁就可以排船。老栓在鬼子的监督下,不慌不忙地排起船来——他从墨斗里拉出黑线,轻轻一弹,弯弯的一道墨痕就印在了木板上,再用锯子沿墨线锯开。接着,老栓扶着木板,俯下身子,眯着一只眼,在木板上瞄准儿。透明的尺子从眼睛里伸出来,一寸寸刻度就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木板上。然后,老栓便像裁缝那样,将一块块木板精确地裁剪下来……

这时,鬼子翻译走过来夸赞道:“果然是祖传世家!”

老栓头都没回,说:“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一把尺子!”

老栓先做出了船底,再把侧面带弯度的板子一块块排好,钉牢……很快,一条大船就排好了。将船刷上桐油后,就可下水。

鬼子先指挥两个伪军上船,让老栓划了一圈,见无异常,这才全副武装地上了船。

老栓知道日本人对他有防备,便处处加着小心。

芦苇荡十分幽静,船头架着机关枪,鬼子们隐蔽在船舱里,老栓悠悠划着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突然传出:“咯儿——嘎”的雁叫声。接着,一群大雁惊叫着飞起来,分散了日伪军的注意力。忽地,老栓身子一纵,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迅速潜到了船底,很快一股股淀水灌进了船舱……原来,老栓排船时,有意在船底做了一块活动木板,只用力一抽,就可将板子抽出来。当鬼子意识到上当时,老栓已游出了几十米。当他口含着芦秆刚刚露出水面,敌人的子弹便射了过去,鲜血顿时染红了水面。

正当鬼子忙着堵船的时候,雁翎队员们的枪声四起,凭借地形优势,打了一个漂亮仗。

解放后,地方政府追认老栓为革命烈士。

有一次,我在一所学校给孩子们讲革命传统教育课,当我讲完排船的故事后,不少孩子哭了。有个孩子抽泣着问我:“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吗?”

我点头说:“老栓是我爷爷。”

作者简介:尹小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评论家协会会员,石景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文艺报》《文学报》《作家文摘》《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时代文学》《山西文学》《北方文学》《啄木鸟》《神剑》《解放军文艺》《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等国内大型文学刊物发表长中短微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多篇。曾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入多种选本,有作品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本。《廉政书画展》《爷爷的盒子》分别收入《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和《世纪微小说精选100篇》选本。作品《守望》《绿书包》列为中考语文试题和中学语文辅导教材。



河南小小说公众号顾问    杨晓敏
主编   侯发山
责任编辑   薛培政   
特邀编辑  安晓斯




投稿温馨提示
  1.本公众号为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公众号,河南小小说会员优先发稿。所投稿件在其他公众号未发过;2.字数控制在2000字以内,无错别字;3.拒绝色情、凶杀、暴力、揭示社会阴暗面类稿子;4.邮件粘贴的同时发附件,邮件主题注明“省份+姓名+篇名”;5.邮箱:wzaxs@163.com ;6.图片来自网络,与内文无关,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河南小小说
发布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动态,推广会员优秀作品,展示学会风采。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