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发山：康百万系列四题

文摘 2024-08-13 17:05 河南

杀手

有一年，巩县城出现一个杀手，江湖人称“无影风”。

周二爷心里甜丝丝的，跟喝了蜜似的，觉得报复康百万的机会来了。常言说，同行是冤家。这话不假。康百万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无论做什么，顺风顺水的，犹如有神助，他的人脉广，口碑也好，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周二爷眼红，嫉妒。周二爷明里暗里跟康百万交了几次手，均以失败告终，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心中对康百万的恼恨可想而知。

周二爷本想派管家陈宗武去联系“无影风”，事关重大，又怕走漏了风声，便亲自出马，设法找到“无影风”，交给他1000两银子。

“目标？”“无影风”冷冷地说。

周二爷说：“我要你三日内结果了康百万的狗命。”

“康百万？巩县最有钱的那个？”

“是，是，是。”

“好！”“无影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无影风”杀人有个原则，就是从来不杀穷人，专杀富人。在他看来，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所以，当周二爷让他杀康百万的时候，他未加思索一口答应。

周二爷抱手以礼，待他直起腰身，“无影风”已经不见了踪影。

“好快的身手！”周二爷暗自叫好。

“无影风”两次跟踪康百万，都没有下手。

头一次，康百万刚出庄园，便被“无影风”盯上了。走到大街上，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要饭花子。当时，正是数九寒天，小要饭花子给冻得瑟瑟发抖，哆嗦着乌青的嘴唇，上牙不住地敲打着下牙。康百万脱下自己的棉大衣，披在小要饭花子身上，然后给他叫了一碗热腾腾的烩面，丢给他十两银子，最后还问他是否愿意到康家做事……

这一切，都被“无影风”看在眼里，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心里边翻滚不已：他当年就是一个要饭花子，实在无路可走才到少林寺习武，后来不得已当了杀手。假如自己当年遇到康百万，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康百万的所作所为颠覆了富人在“无影风”心目中的形象。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康百万不像一个为富不仁的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还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善人？

等到“无影风”平息了心情，康百万已经无影无踪了。

第二次，刚好是康百万过七十岁大寿的日子。“无影风”打算趁着人多热闹的时候，杀了康百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周二爷，就得说到做到。否则，今后难以立足江湖。

康家特意请了戏班子，演唱助兴。“无影风”不知道，这些戏班子都是乡亲们兑钱请来的。康百万平时对他们太好了，他们不能没有一点表示。

在戏班子开演之前，康百万走上戏台子，扬了扬手中的一沓子纸条，对台下的观众说：“父老乡亲们，这些都是大伙多年来的借据，有的借的是银子，有的借的是粮食……我知道，连年来，旱灾、蝗灾、兵灾不断，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宽裕。今天我康某郑重声明，这些债务统统一笔勾销，都不需要还了。”说罢，掏出火镰，打火点燃了手中的借据。

等台下的人明白过来，那些借据早已变成了灰烬。望着黑蝴蝶似飞舞的纸灰，乡亲们眼含热泪，噗噗通通都跪下了，一边给康百万磕头，一边不住地念叨。这次，“无影风”听真切了，乡亲们念叨的是：

“康掌柜，您真是大善人啊。”

“老掌柜，您真是俺的再生父母啊。”

“康掌柜，您真是俺家的救命恩人呐。”……

看着，听着，“无影风”眼眶湿润，鼻子发酸。最后，他头一低，悄悄溜出了现场。

当天晚上，康家的下人发现康家的一只狗不见了踪影，狗洞了倒是多了一个装着千两银子的袋子。

还是这天晚上，周二爷的管家陈宗武趁着周二爷醉酒，打算去调戏他的小姨太，忽然瞧见院落里有一具狗的尸体，当即吓得哇哇大叫。周二爷给惊醒了，他挽着的发髻里被飞镖钉着一首打油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康家狗命，如约取来。

奉劝周公，学习康翁；

再敢胡来，要尔狗命！

啊！周二爷一下子昏了过去，不知道是酒还没醒彻底，还是被打油诗吓的。

此后，“无影风”在巩县没有了踪影。有人说，“无影风”流窜到了外地；也有人说，“无影风”隐名埋姓到康家当了一名家丁。

卧底

年关将至，康百万的家丁了多了一个“王麻子”。据他自己讲，他是个孤儿，外出讨饭的时候，因贪恋油条的香气，站在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摊主小气，不给他油条，撵他走。他不走，摊主就猛地扔进油锅几根生油条。他站得近，故而被溅出的油花烫伤，脸上这才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麻子坑。冷不丁一看，蛮吓人的。

常言说，人有奇貌必有奇才。这个王麻子会不会有点手段？康百万心中暗想。

“王麻子”似乎猜透了康百万的心思，说：“我看起来吓人，其实一点本事也没有，哈巴狗撵兔子，要跑没跑，要咬没咬。”

康百万安慰道：“没事，只要你勤快足矣。”

“康掌柜，今后还请您多教诲。”“王麻子”谦卑地说。

其实，“王麻子”就是“无影风”，他了解康百万的底细后，感慨世间还有这么仁义的财主，打算金盆洗手，来康家混口饭吃，告别过去打打杀杀、漂泊不定的日子，但又害怕自己被人识破，牵连官司，狠下心来在滚油锅里撒下盐，将脸伸向嘭嘭炸开的热油锅上，毁容后变成了“王麻子”。

当时，巩县东南的青龙山上盘踞着一股山贼，为首的唤作“鬼见愁”，仗着武艺高强，经常下山打家劫舍，奸污良家妇女，为害一方百姓。时任县令王甲，曾派兵围剿了几次，因地势险要，损兵折将，未有成效。“鬼见愁”更加猖狂，好像老天爷是老大，他是老二。他听说“无影风”到康家当了家丁，心中大喜。

“鬼见愁”是“无影风”的师弟。两人学艺时师从一个师傅，因“鬼见愁“的本事不如“无影风”，故此占山为王，而“无影风”仗着艺高人胆大，独来独往，当了杀手。“鬼见愁”到了青龙山后，一直觊觎着康家的财产，早就有抢劫康百万的打算，一来康家庄园固若金汤，二来康家家丁都有些手段，三来没有内应，故此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鬼见愁”跟“无影风”取得联系，要他做内应，干康家一票。

“无影风”答应了。他知道，假如他不答应，“鬼见愁”就会把他的身世公布于世。

“无影风”不亏是武林高手，在康家呆上一段时间后，便对康家庄园的地形了如指掌，还知道康家有一秘密暗道，直通邙山岭。这个暗道,康家“平时藏宝，战时逃跑”,没有几个人知道，即便康家的管家也不清楚。

“无影风”画了地图，然后设法带出庄园，交给了“鬼见愁”。

大年三十晚上，康家内外张灯结彩，爆竹声声，到场洋溢着过年的浓浓气息。

忙活了一年，难得醉一回，喝！康百万摇晃着身子，一边提着酒罐给大伙倒酒。

子夜时分，“无影风”走上墙头，他发现庄园墙头上放哨的都耷拉着头睡着了，不知道是真瞌睡还是喝醉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火镰，对着邙岭方向点燃了一个礼花——这是他跟“鬼见愁”约定的信号。

“鬼见愁”看到信号，率领手下从邙山上康家的地道口进来了。地道蜿蜒曲折，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鬼见愁”和他的喽啰来到一个开阔的地带，前面没有路口。“鬼见愁”掏出地图查看，忽然发现来时的通道跟进来滚滚浓烟。顿时，一个个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烟雾越来越大。很快，一个个都被呛晕了……

等“鬼见愁”醒来，发现他和他的喽啰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旁边摆着一个桌子，康百万正在给“无影风”敬酒呢。

“鬼见愁”冷冷一笑，看着“无影风”说：“师兄，别以为整成了麻子脸就成了王麻子，你手上的人命少说也有几十条……”

酒桌上站起来一位中年人，微微一笑，说：“‘鬼见愁’，认栽吧！王麻子就是‘无影风’谁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人家又设计活捉了恶贯满盈的‘鬼见愁’，怎么说也可以将功补过了吧？”

“鬼见愁”瞅着面生，下意识地问道：“你、你是谁？”

康百万冷冷一笑，说：“‘鬼见愁’，有眼不识泰山了吧？这位就是巩县县令王甲王大人，还不赶快认罪伏法？”

“鬼见愁”如梦方醒，耷拉着头，好似成了一堆泥。

出走

“无影风”对康家忠心不二，康百万欣慰之余，溢美之词常常挂在嘴边，有时外出，也要带上他。这让一个人不服，就是康百万的女婿康魁山。康魁山也有一身本事，箭射得好，看到岳父重用“无影风”，免不了羡慕嫉妒恨。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康家里外张灯结彩，角角落落都充满了喜庆。偶尔炸响的鞭炮，使得年的气息更浓了。客厅里，康百万一家老小围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炭火盆，磕着瓜子、花生，聊着前三年后五年的事，说到高兴处，一个个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温馨，热闹，充满了家的味道。这时候，“无影风”进来了，他给康百万道了个万福，说了些吉祥如意之类的拜年话。

康百万从袖口那里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无影风”：“大过年的，一点小意思……在康家过得可好？”

“托老掌柜的福，一切都好。”“无影风”一直微微低着头，他有自知自明，害怕自己脸上的麻子坑吓坏了康家的孩子和小姐。

看到“无影风”站着没动，没有离开的意思，难道是嫌给的赏金少？想到这里，康百万又掏出一锭银子。

“无影风”摆着手，推辞不要：“老掌柜，我想带上春子、小安、大福他们到康店去喝酒。”

康百万沉吟了一下，没有立时答复。春子、小安、大福都是康家的家丁，个个身怀绝技，是家丁中的精英。若这时候放他们出去，有了突发事件怎么办？如是不答应他们，情理也不顺，大过年的，喝点小酒也是应该的。

康魁山也在场，他眼珠一转，心说“无影风”什么意思，难道是贼心不死，串通山上的土匪想祸害康家，把几个得力家丁拉出去，灌醉了好动手？即便不是，也不能给他拉拢家丁创造机会。想到这里，他说道：“康家有酒，要喝就在庄园里喝吗。叫上他们几个，我陪你们喝。”

“对，对，就在庄园里喝吗……真要有个事，你们也好应付。”康百万恍然说道。

“好，那就听老掌柜的。不带他们几个，我一个去。”“无影风”说罢，转身出去了。

这孩子今天咋啦？咋这么犟呢？康百万意外地摇了摇头。

岳父发话了，康魁山便名正言顺地叫上春子、小安和大福等众家丁，摆开了酒宴，“五魁首啊，六六顺啊”地喝起来。几杯酒过后，其他几个也不是榆木疙瘩，一个个拍起康魁山的马屁来，说姑爷的武艺高，说姑爷的人品好……好像老天爷是老大，他们姑爷是老二。康魁山心里那个美呀，跟痒痒挠挠到了痒处，舒服极了。康魁山心说，谢谢你麻子脸，若不是你提醒，我还忘了请酒这一茬呢。酒是老岳父的，自己又落了人情，何乐而不为？喝！康魁山满嘴喷着酒气，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康百万刚刚醒来，得到大管家报告——大门外陈列着不少尸体，像是山上的土匪。

康百万忙让人去叫康魁山。下人回禀说，康魁山和春子他们喝多了，到现在都还在炕上躺着，一个个跟堆烂泥似的，叫都叫不醒。

康百万来到庄园的箭跺前，守夜的家丁说，半夜时分，来了十几个土匪，他们打算攻城破门时，躲藏在暗处的一蒙面汉先是用飞石打倒四个后，然后现身出来赤手跟土匪们搏斗。这个家丁说：“想不到这个人的武功极高，一个人把他们全收拾了。”

康百万说：“这个人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像是‘无影风’，影影绰绰的，又看不真切。”

这时，守门的过来给康百万禀报：“老掌柜，那个人就是‘无影风’。他们打的时候，我去喊人，都喝多了，一个也叫不起来。我们几个就那三脚猫的工夫，也不敢出去。”

“‘无影风’呢？”康百万两手掐住守门人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守门人疼得呲牙咧嘴，康百万这才放了手。守门人说：“他最后受伤了，要我开门放他进来。可是，康姑爷特意交代，不准任何人进门！”康姑爷就是康魁山。

直到此时，康百万才明白，“无影风”一定是事先得到消息，才要求带春子他们出去，当时怕惊吓着在场的其他人，没有说实话。

走到大门外，看着延伸到远处的斑斑血迹，康百万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抢亲

虎牢关西有座三义庙。三义庙，是当地百姓为感念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与猛将吕布殊死战斗之事而建。且不说庙内的塑像如何的逼真，壁画如何的华丽，单说庙前那对石狮子，左雄右雌，雕刻得威武雄健，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可惜，大家几乎看不到它们的本来面目，因为它们浑身上下缠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红纸。

当地有个风俗，迎新队伍经过的道路，遇到水井、坟地、磨道、古树、姑子庵等地方，为避讳里面有可能存在的冤魂野鬼出来捣乱，防止这些冤魂野鬼和晦气之物伏在新娘身上，都要用伏帖压住。后来，随着习俗的演变，人们就用红纸替代了伏帖。有的物件过大，只是象征性地用一块红纸压上或拴个红布条，以图吉利。中国人历来把石狮子视为吉祥之物，在官衙庙堂、豪门巨宅等大门前摆放一对石狮子，是用来镇宅护卫的。可能是狮子的形象过于高大凶猛，看起来可怕，老百姓便把其纳入不祥之物之列，这可真有点冤枉狮子了。只要有迎亲队伍经过三义庙前，即便狮子身上原来裹有红纸，也要给狮子再缠绕上一层。如此一来，尽管风吹日晒雨淋，因为虎牢关这地方是巩县东边门户和重要的关隘，等于说是官道，南来北往，迎亲娶亲的太多了，隔三差五，就得往狮子身上缠绕着红纸，使得它们难见天日。

这天，又来几个人给石狮子“穿衣服”。他们手里忙着，嘴上也不闲：

“只裹公狮子得了。”

“不中，新娘子长得漂亮，母狮子一嫉妒，还有新娘的好看？”

“对，对，还是两个都裹上得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它们看不见，啥事没有。”……

有人认出他们是康家的下人。这才知道第二天是康百万的小儿子康小勇的大喜日子，康小勇娶的是荥阳一大户人家的小姐。

虎牢关南边的嵩山上窝藏着多股土匪，每股占据一个山头，各自称王称霸。其中一座山头叫赵封山，盘踞的土匪头目唤作“山中虎”。“山中虎”，仅从这个绰号上就可以看出，他有两把刷子。据说他马上工夫了得，在飞奔的马上来去自如，身手极快，或是钻到马肚子下面，或是拱到马脖子那里，一会儿马上，一会儿马下，快刀、暗器几乎伤不了他。他从细作口中得知康小勇要娶亲，心里忍不住痒痒，打算抢亲！地点就选在虎牢关那里。因为那里人多，地形复杂，容易脱身。就这样，他仗着自己会那两下子，第二天，一人一骑来到虎牢关。扮成香客模样，来到三义庙烧香磕头。

中午时分，迎亲的队伍返回来了。吹吹打打的唢呐队后面是康小勇，他胸前挽着个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随后跟着一乘华丽的小轿，里面坐着他的新娘。几个轿夫的步伐看似凌乱，实在乱而有序，把小轿颠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引得瞧热闹的人不住地指点，乐呵。

等到队伍走出三义庙不远，“山中虎”骑着快马现身了，跟小轿并列时，他一撩轿帘把新娘拉了出来，撂在马上，然后抽马一鞭，飞身而去。等到众人明白过来，那马疾如闪电，已经窜出好远。远远看去，新娘火红色的明艳喜服随风飘动，格外的明亮，扎眼。

也就在眨眼之间，只见那头雄狮“嚯”得甩掉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外衣——原来是一个潜伏的蒙面人，他身形一抖，一甩手，手里飞出四个小石子，头两个击中“山中虎”的马的两条后腿，马猝不及防，前身一抬，屁股轰然坐地；没等“山中虎”滚落下来，后两个石子已经击穿他的两只耳朵，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一抹艳红色的身形也从马上摔下，恰好砸在昏死的“山中虎”身上。好悬啊，新娘子受惊不小，却毫发未损。

说时迟，那时快。那位侠客骑马来到跟前，弯腰一伸手拽起新娘，把新娘放到马背上飞奔而去。

等到康小勇一行沮丧地回到家中，新娘在家等候拜天地呢。原来，那位侠客就是“无影风”。 “无影风”“抢”到新娘后，害怕节外生枝，提前给送回来了。

至此，康百万才知道“无影风”是贴了心对康家好。

选自《莲池周刊》2024年3月22期

作者简介：侯发山，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郑州作协副主席，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巩义市文联兼职副主席、作协主席。著有小说集26部。有7部作品被搬上荧屏。有180多篇入选全国各地初高中语文试卷。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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