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军:干花(外二题)

文摘   2024-08-09 00:00   河南  

省会闹市住着画家,几十年功力,提笔泼墨,惊叹四方。一众美女粉丝,合影缠绕,媚笑而歌,好不快活。

荆妻年过六十,皮黄臃肿,每日着蓝布围裙,厨房内外,洗涮卫生。上楼取物掉下折一腿,走路摇摆,瘸跛如鸭。画家在外作画自在潇洒,回屋则灵感全无,墨迹淤滞。

某夏闲,窗外闷雷滚滚,屋内空调不敌暑热。数纸辄废,画家掷笔而出。瘸妻圪蹴垂泪,收拾不及。

往东迤逦,有一花市,人潮汹涌,美人接踵,或搔首弄姿,或依红偎翠,或团扇扑蝶,或躲帘嗅梅。画家常观花睹人,以作画幅。

骤雨将至,行人慌遽。一美人秀发飘荡,触手拢于耳后,与店商淡定议花,不见路人匆匆,无闻电闪雷鸣。

“此几枝盆栽放车。彼几束翼翼包裹。”

眼见四野乌云笼罩,阴风袭来,店家疾速照办,只怕檐下花摧盆碎。

美人款款登车。画家飞魂跟随,亦登车。即刻暴雨倾盆,前玻璃雨如瀑下,车停原地动弹不得。

美人小心打开包裹,移黄菊鼻下闭目而嗅,良久,吁气叹曰:“好香!”

复取白牡丹,展臂举之,久久凝视。

四围玻璃雨花飞溅,水声叮叮,又有豪风摇树,宛若琴瑟齐鸣,宛若鼓缶奏歌。画家在后排,望那卉朵,瓣瓣叠叠,洁白如雪,嫩嫩花蕊,鹅黄若滴,国色天香兀自在旖旎雨帘粲然盛开。美人凝脂红腮,直鼻皓目,柔润双唇如橘牙,如菠萝蜜,吐气如兰,丝丝缕缕,漾着浩浩春风。

“花丽,还是人美?”美人侧颜问。

“诺,诺,当然……”素日口若悬河的画家竟一时语塞。于他心里,入魂的画幅已然绘就,倘要参赛,当是大奖。

美人取酒精炉,将牡丹置于罩网,少顷,花干而色泽形态依旧,如枝上新采。

再干黄菊数朵。布黄菊于玻璃底端,又右边数朵,参差错落,再置牡丹于顶端,旁逸斜出。

“可否入画?”

“绝美!”画家抚掌大赞。

美人离座轻蹲,左侧仰脸,垂下长长睫毛,作嗅状。

“能否作尔画布点缀?”

“岂是能,天作神画也!”画家惊问:“汝同行乎?”

美人稍展旗袍,曲线尽收坐回座位,幽幽言道:“吾知你久矣。心向往之,愿肝脑涂地。”

画家拉美人入怀。雨声大作,车皮铿锵,金鼓喧阗

“花既为鲜,何为干之?”稍稍平歇,画家不解而问。

“夏雨来,秋将至。枯萎指日可待,奈何?”

画家不能答,愈搂美人紧之。

“遵性而以违天道也。”颌下美人自答。

雨过,花市复常。画家立于闹市,四顾,车无影,惟行人顾花。

“美人何往?”

“美人?”店商愣愣然不知画家之所问。

画家怅然,郁郁而回。至屋,困惑而睡。梦中,美人翩然又来,卧于枕旁,耳鬓厮磨,喁喁低语。

待亲昵亵玩,美人掌击之,悚然惊醒。

画家翻身起床,瘸妻早铺展宣纸,润笔研墨,侍立画案。

蘸墨,见美人嫣然一笑,着蓝布罩裙,瘸脚如鸭,往厨房去了;复来,插数枝干菊牡丹入瓶,置于案头。

画家冷汗渗额。

画家凝望干花,闻美人于厨房悠悠问曰:“我要做饭啦,你想吃什么?”

彼刻,只见干花渐次舒展,活了。

 

能人

老高可是能人!在有几百号职工的工厂里人人皆知。工会发福利,老高和工会委员去挑选的物品,总是赢得大家的欢心。工厂体育比赛,职工在赛道你追我赶,老高在边上说快板儿鼓劲加油,同时给大家递水递毛巾。要是新春晚会或五一节知识竞赛,老高是当之无愧的主持人,风趣幽默,庄谐合一,人人竖大拇指。

有人说,老高太能了,这么热情似火有本事的人,肯定有大前途。更多的人附和,这么大的厂,能找几个老高这样的人才?要是离了老高,简直不可想象。

久而久之,大家生出一个共识,凡有活动,首先想到老高。老高出马,一个顶俩。老高很快从普通职工升任宣传部副部长,又晋级为人事处长。人们议论,将来啊,老高不是厂长就是书记。

这年又到了年底,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筹备工作已经展开。工厂效益获得大丰收,上级部门要莅临现场颁奖讲话,几位领导还要观看节目。厂领导和职工互相提醒,今年太重要了,可不敢有任何失误。主持人嘛,当然是老高,高处长,只有他能让晚会井然有序又高潮迭起。

可是老高这时节竟然病了,肾积水,住进了ICU。

这怎么得了!没有一个顶俩的老高出马,这晚会不是明摆着要砸吗?大家忧心忡忡,惶惶不安。

老高躺在重症室,连话都说不了。没办法,只能换人。刚进厂的研究生小李临时被推上主持人位置。

晚会如期进行。台下前排坐的都是领导,上级领导兴致勃勃,厂里的领导表面上风轻云淡,胸膛里的心砰砰乱跳。

晚会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一切正常,主持小李衔接得了无痕迹,大领导们看得入迷,不时鼓掌。厂领导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不想还是出了篓子。小李在介绍节目上场时摔倒在台面上。

“扑通”的那一声,重重地砸在现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大家都惊呆了。要是老高,他会半转身,优雅地引出下一个节目!要是老高,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失误!

可是……

晚会上音乐停了,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小李双手撑向肩头,一个鲤鱼打挺,腰身划出优美曲线,直直地重新站起来!他握着话筒说:“去年我们厂遭遇了一些困难,在上级部门坚强领导下,经过全厂努力,今年我们重新站立起来,而且站得更直更高更强!请欣赏大合唱《胜利的歌声》!”

全场掌声雷动,领导们都被这不慌不忙、灵机一动的绝妙串词而打动!

演出完毕,小李征服了大家。节目里演了什么大家记不起来,可厂里上上下下都记得小李摔倒时滴水不漏的巧妙应对。小李迅速成为全厂的关注焦点。

工厂各种活动陆续在开展,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小李。这事儿让小李上!这个活动必须由小李来主持!

总之,小李是冉冉升起的璀璨明星。

再过半年,老高病逝。他的葬礼之后不久,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到他了。

工厂的日子红红火火,每天都是新的。又进来了一批年轻人,他们工作、活动、在一起聊天,他们肆意开着玩笑,说着工厂发生的各种新鲜事。

一茬一茬的年轻人进了厂。在厂荣誉室里,偶尔会有人指着老高的相片问:“他是谁?”

飞机

她靠在床头,背下垫着软软的被子。他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床头柜上的杯子,袅袅出水汽,把他们罩在中间。阳光爬进来,偷听他们的对话。

“我想你都不记得我的生日了。你野外工作那么多年,早就忘记了。”女娇嗔地说,脸色像是冬夜里的月季,要努力开放,但终究抵不过夜幕的冷。猛然遇到了灿烂阳光,又顽强地打开花瓣,渗出多少有些惨淡的白。

“我的傻孩子,野外勘探是枯燥甚至乏味的,可是有你呀。我站在山岗上喊一嗓子,漫山遍野都是你的名字。如果我喊一九七一年九月九日,山梁把这数字抛下去,山谷又把这数字抱上来,它们会替我重复无数遍,直到传得远得再也听不见,九月九九月九九月九,像是山川河流也要过重阳,以至于枫叶都眼红了。你说我能忘了吗?”

“是的哦,你回来会给我买蛋糕,不回来就给我打电话。电话没有信号,我也总会收到你的短信,哪怕收到晚了几天,可我知道它是九月九那天发出的。这日子多么重要啊,这日子有了我,而我遇到了你。所以我把所有重要地方的密码都设置成了我的生日。它是我的生日,也是我们的欢乐日,你说呢?”

“以至于我去买菜扫码,十五块钱的菜,输进去197199元,我就奇怪,虽然银行卡你拿着,可你给我留的钱是足够的,怎么总说余额不足。哈哈哈,菜贩子和我一起笑,周围的人也一起笑,回来了五年,才习惯了扫码用你的生日解码。”

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带得她的手臂也抖动起来。她拿起手机,给他发个5.20红包说,“你看我输密码,197199。我的这张卡,发13.14,密码还是197199。”

他责怪地拍拍她的手,“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玩什么年轻人的游戏。可是又说呢,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龄,又怎么能做出那么好吃的饭菜。我的同事在咱家聚会后,连单位餐厅的饭都不吃了。我带了你包的饺子,你知道我们锻炼队的队友说什么吗?我也叫老婆辞职在家做饭,有这么一半的好吃都值。嘿嘿,他们哪知道男人长期在外面,女人孤身只影操持这个家的辛苦。”他把杯子端起吹吹,递到她唇边。她轻轻啜了一口。

他继续说道,“我每次到得场馆,不管谁在打球,都会扔下拍子交给我,他们说,队长来了,旗杆就立起了。你笑什么?我真不是吹,我在团队里的威望那是,刚刚的!水来了,饮料来了,小李有时还会买来西瓜。”

“锻炼多好啊,强壮了身体,交了朋友。等我好了,也要参加进去。可是你要是交了女朋友呢?我岂不是电灯泡了?”

“哈哈你还别说,我们乒乓球队里真有美女。女人嘛三十岁是玫瑰花,香气馥郁;四十是郁金香,优雅高贵;五十是白月季,反而淳朴淡远。有个女队员是公司董事长,但到锻炼时间,再忙也会来打上几局。她一来,男人们的劲头都上来了,连平时口讷的张师傅也挥舞手臂大喊加油。可是你别不信,帅哥也不少,像博宇公司的小李,帅气得要死;老干局的李处,一点都不像五十岁的人,体校的王教练更不用说,满身的腱子肉,挥拍的样子那个健美。你会迷上瘾的。”他又笑起来,抚摸她的头发。她也笑得咳嗽起来,喝过他递过来的水,才把咳嗽压下去。

“还记得那次旅游吗?”她笑着问,端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坐飞机。”

“怎么不记得呢。好端端的天气,怎么会突然遇到湍流?飞机剧烈颠簸,像是再也撑不住长途飞行,上上下下挣扎着,眼看要掉下去了。你吓得尖叫起来,浑身发抖,嘴唇乌青,把我胳膊抓得死死的,仿佛那样就会没事。可是嘴里又大声喊着,丽丽,丽丽。”

“可不是吗,濒死的人总是喊着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也给宝贵的事物留下最热切的期待。那次以后睡觉我总要紧紧依偎着你,怕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常常想,再不离开你,一直这样平淡着慢慢变老。从那以后啊,我就不愿再坐飞机了。”

“傻孩子,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他给她扯扯被角,把她露出的脚丫子盖上。

两个人说着,快到他日常锻炼的时候,她睡着了。

他轻轻锁门出去。他没去乒乓球馆,而是到了城墙边没人处,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眼泪打湿了脚边的草。医生告诉他,肺癌患者会越来越疼,最后甚至不得不使用杜冷丁。她已经到了晚期。他给她的杯子里悄悄加了镇疼药,使得她还没有经受到特别的疼痛。他对自己的隐瞒感到满意。

痛快哭完,他得在回家之前洗过脸,让肿胀的眼皮恢复原样,不至于让她瞧出破绽。

在他出去后,她挪了挪发僵的身体,一阵剧痛使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只有他出去,她才放心地大声叫喊出来,以缓解锥心刺骨的疼,而他在的时候,她面色平静,就像这真的只是一场常见的肺炎。显然,他没有为她过度地担忧。她对自己的表演感到满意。

一周后,她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她早已查过手机,知道自己的结果,她不想等到自己为自己做不了主的时候,更怕面对亲人的眼泪。趁老公出去买菜的间隙,她在床头拴了绳子……把自己送走了。这距离医生在他面前“宣判”她的半年期限还有四个月。

彼时,他们已经在国外工作的独生女儿丽丽赶回来,乘坐的飞机跨越太平洋,正平静地飞行在云层之上。


作者简介:吕志军,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百优作家。在《光明日报》《人民教育》《中国报告文学》《知音》等报刊有新闻作品70万字,《延河》《厦门文学》《台港文学选刊》《作家》《小说选刊》等有文学作品百万字。著有小说集《风过窄门》《寒冷的夏》、散文集《温暖的窗》。曾获首届刘成章散文奖,孟姜美散文奖,第三届金熊猫网络文学奖,第四届金剑文学奖,第四届 “罗峰奖”,第四届世界华语文学作品奖,《检察文学》《西部散文选刊》等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小小说排行榜及征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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