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均生：买断时间（外二题）

文摘 2024-08-30 06:24 河南

恩茜问寅虎：“你的朋友郑这个周末真的要来看你？”

寅虎回答：“是的，我给了他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已经有10年没见面了。他说很想我，一定要见一见，要看到真实的我。”

恩茜很感动地说：“他对你真的很好，好到没法说了。”

自从开始新人类新生活以来，朋友们见面越来越困难了。

寅虎感叹道：“是的。”

10年前，朋友郑跟寅虎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他们爱好文学，都有过很强烈的当作家的梦想。后来，朋友郑考上博士读书去了，寅虎也调了工作岗位，忙得没时间读书，更不要说写作了。

寅虎是今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收到朋友郑的微信的。

周末有时间吗？

寅虎查了查他的行程安排，便回复：有时间。

朋友郑再问：能给我多少时间？

寅虎回答：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朋友郑说：那好，我买断这十二个小时时间。

寅虎回答：没问题。

朋友郑提要求：想吃你亲手做的家乡豆腐。

寅虎回答说没问题。

过了一会儿，寅虎收到了朋友郑发来的一份法律文件并附言，如果没有异议，请签字发回。

文件上除了条款以外，还有两份价格表，一份是买断寅虎十二个小时的价格表，一份是品尝寅虎特意为他做的家乡豆腐的价格表。

寅虎很仔细地看了两遍，符合法律要求，便签字发回。

朋友郑的微信来了：签字合法有效，存档。对了，晚上还是想跟你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寅虎回复：没问题。

不一会儿，朋友郑又发来一份文件。

寅虎点击打开，原来是彻夜长谈的法律补充文件，也就是一个价格明细表。寅虎仔细地看签字发回。

一切安排停当，周末七点整，寅虎家的门铃准时“丁零、丁零”地响了。

寅虎开门迎客，果然是朋友郑。

朋友郑盯着寅虎好几秒钟，然后，他们拥抱，拍拍对方的后背，嘴里都说：“好！好！好！”

寅虎把朋友郑让进了屋。

朋友郑在客厅里站着，往四周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朋友郑说：“我们去买菜吧。”

寅虎回答：“刚才下班的时候买好了。”

朋友郑呆了一下，便问：“花了多少时间?”

寅虎笑笑说：“顺便买的，在小区门口的超市。”

朋友郑追问：“顺便也要时间的，是多少?”

寅虎想了想回答：“五分钟。”

朋友郑掏出手机，操作了一会儿，说，“你接收文件签字吧。”

寅虎的手机接到一份法律文件，点开看后签字发回。

朋友郑确认了寅虎发回的文件，便道：“好，我们开始吧。”

寅虎下厨做了家乡豆腐、肉蛋卷等五道美食，当场开封一小坛青梅酒。这酒是寅虎亲自泡制的。味道有点酸，有点甜，有青梅的香气，又有白酒的醇香。

朋友郑闻了闻酒香就很喜欢，当即签了喝三两青梅酒的文件——

无论喝醉喝伤喝亡，跟寅虎没任何关系。

酒喝得很好，也睡得很好。

寅虎和朋友郑抵足而眠，推心置腹，畅谈以前的文学梦，说了追女孩子的幸福故事，最后感叹人生的不容易，辛劳与艰难，又得出共同的结论，只要不断地努力奋斗，就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早上六点，寅虎和朋友郑起床，寅虎做了早餐。

朋友郑吃完早餐，喝了一杯咖啡，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前，拥抱了寅虎。

“替我谢谢恩茜！”

寅虎的时间被朋友郑买断了，恩茜只能去住宾馆。如果陪同，朋友郑需要签署更多的法律文件，比较烦琐。

寅虎点了点头，开了门，送朋友郑到门外。

其实，门外恩茜已经特意等着朋友郑了，恩茜微笑又热情地跟朋友郑打了招呼，看着朋友郑进了电梯，关了门。

恩茜进屋后说：“昨晚睡得怎么样？”

寅虎回答：“很好！”

寅虎的手机“嘟”地来了信息，原来是朋友郑的账单到了。寅虎点击打开，一份非常详细的清单展现在眼前——

“恩茜，你说我要收下吗?”

“你不收下的话，就会违反有关法律，罚金是账单上的一倍。”

“这费用太大了，他来看我一次，却要花费差不多两年的收入。”

“没办法，现在打扰他人的时间就是这么金贵。如果他不给你发账单，或少发账单，都会受到法律上的处罚。”

“难怪现在的人很少有朋友。”

“是的，他能来看你，说明他跟你的友情比金钱还珍贵！”

“恩茜，我们抓紧存钱吧，争取这二三年内去回访他。”

“好，我同意。”

寅虎眼睛湿湿的，颤抖着手点击收下了朋友郑的账单。

就在这时，朋友郑又发来微信：我准备努力奋斗10年，还要来吃你做的家乡豆腐，还要跟你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推心置腹，彻夜长谈……

（原载《小说月刊》2023年6期，《微型小说选刊》2023年13期、《小小说选刊》2023年7期转载）

鱼之鱼

桥上有一垂钓者，正好钓上一条鱼，鱼还在钩上，在桥面上啪啪地跳跃。鱼肚很白，鱼身单薄，应该是白鲢吧。

鱼跳跃的时候，鱼的眼睛正好跟我对视上了，我仿佛看到了鱼眼里有泪珠滚了出来……我脑海里跳出一个念头，买下它，放到江里去！

江水清澈碧绿，江面平静如镜。

有几位游客围住了垂钓者，问钓鱼的知识。垂钓者用布把鱼裹住，让鱼脱钩。

我没有靠近，停住了脚步。

很快，鱼被垂钓者放进了水桶里，鱼挣扎了几下，有水花溅出。

游客依然说着话，声音小了许多，正是插话的好时机。

我想对垂钓者说，请问这鱼卖不卖？垂钓者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的声音没有发出来，我的脚已经往前迈进了。

我回头望去，垂钓者上好鱼饵，又把渔线抛入江中。我很想走回去对他说，这鱼我要了，多少钱？我看好了，我可以从桥面的引桥走到小岛上，把鱼放回江里。

江水在轻轻地拍着堤岸，想要爬到岸上来。我没有走回去，我的脚步异常沉重。我的心忽然堵得慌，我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把鱼买下来？为什么？

我开始寻找理由：一是当时有游客围着，不好意思问；二是当着垂钓者的面把鱼放到江里去，他会怎么想；三是……我没有找到第三个理由，就回到家了。

晚上，鱼游进了我的梦里。

鱼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知道，你就是在寺前的桥下被钓上来的鱼。

鱼问，你是不是想把我买下来放回到江里去？

我说，是的。

鱼听了，眼里顿时有泪珠滚出来。鱼哽咽道，那你为什么没有行动呢？如果你能把我买下来放回到江里，我的命运就不会这样惨了！

我连忙说，别难过，请别难过，你说，我听着。

鱼从嘴里吐出一部小手机，手机里正在播放一个视频：鱼被卖到了一家小饭店，然后被放进了窄窄的存鱼池里。来了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走到鱼池前，指着鱼叫嚷道，这条鱼，我们要了，清蒸！鱼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这人用菜刀重重地拍了一下鱼的头，鱼顿时昏死过去。然后，鱼的鳞被刮去，鱼的肚子被剖开，内脏被掏去，清洗干净后，鱼被放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

视频到这里断了。鱼委屈地说道，如果我被好人吃了也值得，可我是被三个恶人吃了，我不甘心啊！说完，鱼痛哭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嘴巴一启一合。

我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安慰鱼，只好陪着鱼流泪。

哭了一会儿，鱼说，你再看视频吧。只见三个男人吃了鱼，喝了酒，却不付账，还训了店主一顿。来到店外，遇到一位老人，就因为老人挡了他们的道，三人便大打出手。老人被打倒在地，动弹不得。三个男人扬长而去。视频结束。

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很想砸东西，很想骂人，不！我是骂我自己，砸我自己的脑袋！如果当时我果断一点，鱼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厄运，那三个恶人没吃到这条鱼，说不定就不会遇到店外的老人，老人就不会被恶人打倒在地了。

一切都晚了，鱼的命运不可改变。我万分愧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受难了！

鱼却说，不过，现在想想，这不能怪你，还要感谢你呢。

我不解，听鱼往下说。

鱼说，正因为你有了放我回到江里的心念，我的梦想才能实现。

我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你高兴。

鱼说，你不想看看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我连忙说，想，想，我太想看了！

鱼说，请你闭上眼睛，三秒钟后，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那个就是我。

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的眼前是个男人，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正对着我笑呢。

我惊讶地喊道，你，你是谁？

对面的人回答，我就是那条鱼啊！

我连忙问，你怎么跟我长得一样啊？

对面的人说道，其实，我是千辛万苦从寺庙的水塘里面游出来的鱼，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你！

我迫不及待地问，你在说什么？那、那我呢？

对面的人拿出一面镜子，严肃地说，请你好好看看吧。

我急忙看，镜子里竟然是一条鱼，一条我熟悉的鱼！啊……我惊恐万状。

我从梦里惊醒，连忙开灯，坐了起来，想着该怎样解释这个梦。我开始回忆遇到鱼的前后因果：

下午阳光灿烂，我便去散步，地点是姑篾东城的景观云桥。这座大桥跨越信安江，直达竹林禅寺。寺门前立有一块巨石，书有“小西普陀”四个红漆大字。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四个字，不知不觉有泪花溢出。我擦了泪，眨了眨眼睛，转身迈步上桥。

桥上有一垂钓鱼者，正好钓上一条鱼，鱼还在钩上，在桥面上啪啪地跳跃。鱼跳跃的时候，鱼的眼睛正好跟我对视上了，我仿佛看到了鱼眼里有泪珠滚了出来……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3年4期上，《微型小说选刊》2023年9期转载）

我之我

就在我获得市道德模范荣誉称号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梦，梦里有一位老人对我说：“我送你一副眼镜，希望你能戴上看看，说不定会让你对自己有全新的认识。”我想问清楚是什么意思，老人却不见了，我的梦也醒来了。

醒来后，我想到了梦里老人说要送的眼镜，便打开台灯，在床头柜上果真有一副眼镜，跟我平时戴的近视眼镜没有区别。我好奇地戴上，眼前出现一个男人：身高一米七左右，有点微肥，咧着嘴，笑呵呵，牙齿白白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对，这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问他：“你是谁？”

他笑笑说：“我就是你啊。”

我虽很惊讶，但又断然地说：“你怎么会是我呢？这世上不可能还有另一个我的！”

他严肃地说：“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另一个我的存在。”

我不信：“你这是用妖术骗我。”

他说：“那好，你回头看看今天颁奖大会上另一个你的表现吧。”

他忽地隐身不见了，眼前出现了颁奖大会的实况，我站在领奖台上笑容满面，就在接过领导颁发给我的奖状和奖金时，却见有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笑容可掬，大摇大摆地从台前走过去又走过来，那一副扬扬得意的德性，很讨人厌！

我大惊：“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他就是另一个你，当你接过奖金奖状时，另一个你就是这副得意忘形的模样，难道你不想得意一下吗？”

我顿时哑然。

另一个我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我问另一个我：“你想让我怎么办？”

另一个我说：“我不想让你怎么办，只想告诉你一个事实，你的另一个你不像你这样谦虚谨慎，得奖了洋洋得意就行，否则……”

我忙追问：“否则会怎么样？”

另一个我神秘兮兮地说：“你自己想吧。”

我忽然明白了，当一个人得到荣誉的时候，就应该多想想自己不足的地方，这样还会有进步，还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于是，我对另一个我说：“请你告诉那位老人，请他放心，我会好好善待另一个我的。”

我摘下这副神奇的眼镜，也摘下了悬挂在墙上的奖状，决定把奖金全部捐赠给希望小学。我知道，我这个道德模范，其实并不是道德上的真正模范，而是这个社会需要有这么一些人，就把我推荐上去了，应该说是我运气好。

从那以后，每做一件事，我会戴上那副神奇的眼镜，听听另一个我的意见，只要另一个我反对的事，我坚决不做。当然，有时遇到进退两难时，我会暂停不做，去想更好的办法，再跟另一个我沟通，直到满意为止。

事后，另一个我说：“你这样做是不是特别委屈，本来你早可以决定做的事，却要来问我，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我由衷地说：“既然我有另一个我的存在，做事有他参与，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从那以后，我所做的事都做得很完美，比如，我去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我的言行跟另一个我做到了完全统一；比如我去希望小学捐书，我的行动跟另一个我做到了完全一致；比如我搀扶老人过马路，我的举动跟另一个我做到了完全一样……

总而言之，一段时间下来，我和另一个我，非常默契，非常合拍，非常投缘，打从心灵深处感激我的另一个我，真的，他让我得到了更多的荣誉和鲜花。

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那天下午，就是这样很开心地走在河边，我想着下一次跟另一个我做点什么，忽然听到“救命啊！救命啊”的声音，原来有人落河里了，那是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前面的河中心拼命挣扎。我边脱外套边往前奔去，可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另一个我会怎样想？

另一个我的声音传来了：万一没有救起人怎么办？万一被人冤枉怎么办？万一吃官司怎么样办？万一你自己被河水淹了怎么办？万一你没了家人伤心难过怎么办？万一……

一连串的“万一”以后，我的步子明显放慢了，回头往身后的另一个我看去，他停止了脚步，往河中心看了一眼，河里没有落水者，没有了红衣服，没有一点踪影，河面平静如镜。

我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那个落水者真的不见了。

我非常着急地往前跑去，依然没有发现落水者，没有红衣服，一点踪影都没有。

河面平静如镜，河水清澈透明，时而泛着光芒。

（《小说月刊》2020年12期，《小小说选刊》2021年3期、《微型小说选刊》2021年1期转载）

作者简介：徐均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衢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小说选刊》《故事会》《百花园》等报刊发表作品500多篇，出版《失忆人》《天塘山的咒语》等小说集12部；有10多篇作品被选为语文辅导教材和高中语文模拟考试文学阅读试题，微型小说集《灵魂的颜色》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短篇小说《麦芽糖的香味》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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