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清：赢家（外二题）

文摘 2024-10-17 00:01 河南

干巴枣三十好几没说上媳妇，家里和街坊邻居都替他急，隔三差五地就有给他保媒的，但都不成。他长得着急，脸过早地出现了道道褶子，身体也单薄，用东北话说：一点都不爷们。女孩子见到他便溜之大吉。日子久了，保媒的邻居大妈没辙，这婚事就一搁再搁。

干巴枣光棍一人倒觉得自在，没事时就把玩象棋。棋盘、棋子被摸得溜光铮亮。每天他抱着棋盘，嘴里叼着自己卷的旱烟到小镇上的广场。

广场上很热闹，有玩牌的，有扭秧歌的，还有跳舞的。干巴枣把棋盘放在假山的旮旯里摊开，这里阴凉，僻静。

干巴枣下棋在小镇上有点名气，大家都喜欢和他对弈几局，但又都败下阵来，不服输，再战，一直到晚上，干巴枣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卷起一根旱烟、拍拍屁股说：“天不早了，我回家了。”

看热闹的人里有个女人，她皮肤细腻、白嫩；身体微胖、水灵。大伙都叫她“小白梨”。小白梨观棋不语。这里的爷儿们多，时间久了，大家都混个脸熟，熟了就有点口无遮掩，有事没事时就逗上几句，小白梨不恼不嗔，说深说浅都不计较，男人都愿意和她说话，说她敞亮。

小白梨是单身，丈夫几年前和一个好看的年轻女人跑了。家里没有男人，心里总是空空的。她来到这里也是打发时间，有个去处。

小白梨不会扭秧歌，也不会跳舞，也只能看会儿棋，渐渐地她似乎也看出点门道，有时也和干巴枣下几局，虽是不敌，但也有奇思妙想，攻城拔寨，弄得干巴枣不得调兵遣将，殚精竭虑地不敢含糊。

小白梨每天都来，今天干巴枣等了很久，没见她的影子，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干巴枣就像丢了魂。

丢了魂的干巴枣有日子不见小白梨了，心里头就有了心事，人心事一多就上火，干巴枣上火就走眼睛，这几天干巴枣的眼睛瞅啥都模模糊糊的，下棋没有了精神头，对棋少了兴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小白梨来了。干巴枣觉得这是有人开玩笑，因为前几天有人也喊了，但谁也没看见她的踪影，今天还是那多事的人故技重演。他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观望，他眼前一亮，小白梨风姿绰约地站在他面前，他揉一揉眼睛，这下真看清了，是小白梨。

小白梨和干巴枣你来我往地在楚河汉界酣战，各有胜负。干巴枣心想：这个小白梨是去哪学艺了，招法奇特，攻守巧妙。快到晚上了还没分出输赢，大家觉得这样厮杀没有看头，有人说：你俩赌一把吧，一决高低。孤男寡女的能赌什么呢？可有人在心里想：孤男寡女的赌才有意思。也不知道是谁出个馊主意说：谁赢就把谁领家里去，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小白梨的脸不红不白地说：“如果我赢了，我家的床腿坏了，你给我收拾收拾，如果我输了，我给你家当几天保姆。”干巴枣听她这样说，觉得公平就摆好棋子。没走几招干巴枣就丢个炮，他觉得情况不妙，瞅准机会用车吃她一个马，几十个回合下来就是残局，关键时刻，小白梨不小心走了个漏步，干巴枣抓住时机来个绝杀。

小白梨干脆利索地说：“吐口唾沫是个钉，我给你家当保姆去。”说是说，做是做。没等小白梨去他家做保姆，干巴枣先拿起镚子、凿子、斧子等木匠工具到了小白梨家。干巴枣从小学过木匠，他去小白梨那儿心里还有话说，他想问问下棋本来她是赢的，为什么最后一招让他？

干完活，小白梨烧几个硬菜，干巴枣喝点酒就把心里想的话借着酒劲和她说了。小白梨拾掇着饭桌一直没有抬头看他，自言自语地说：“你那点本事，我还能让你一个马。”干巴枣不服，在小白梨的家里摆上象棋，厮杀到深夜，干巴枣输多胜少，也许是酒劲没过，也许是干活累的，干巴枣有点晕乎，不知不觉地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

人们似乎洞察出干巴枣与小白梨棋局里的微妙变化。喜欢看他俩下棋，琢磨这棋盘里的玄机；也有些人早就想好了，再看见他俩下棋一定要替小白梨把好关：支招，决不能让干巴枣赢。

有人看见干巴枣肩挎的棋盘换成了木匠工具箱，他把木匠的手艺重新捡起来，不久还开了个装修公司。也许是经常干活的原因，身体强壮了许多，气色也好了，说起话来有了底气，很有爷们样。这时候人们都喊他：经理。小白梨亲昵地叫他：当家的。

有件事一直令干巴枣不解：小白梨的棋艺咋提高得那么快呢？夜深人静，他问小白梨。小白梨笑而不答，手却在枕头底下摸索着什么，干巴枣抢过来一看，是一本很旧的书，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上面写着《橘中秘》。他疑惑地看着她。小白梨把头靠过来说：“你听说过以前小镇上的棋王马三吗？那是我爷爷。”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1年5期上半月，《小小说选刊》2021年4月转载）

贼不偷

春花家菜地里的西红柿又圆又甜，红润鲜嫩。

同样种的西红柿，别人家的西红柿长得也不赖，但和春花家的一比，长相就差了许多。有的人心想，为何自己栽种的西红柿不如春花家？浇水施肥精心侍弄，哪样都不差，难道是人家的地好？

春花家地里的西红柿饱满、鲜艳，确实令人垂涎。如果尝一口又是什么滋味呢？

每当春花家地里的西红柿成熟时，就会莫名其妙地少了几个，西红柿陆续地结，西红柿就陆续地少，开始春花很痛恨偷她家西红柿的人，但她一个人在家，丈夫去城里打工，自己每天忙得很累，晚上倒头就睡，就顾不上看护自家的菜地，再说自己一天也吃不了几个柿子，结的多，三伏天热，也保鲜不了几天，这样也好，要不也要送给左邻右舍品尝。

对被偷的西红柿她不在意，有时夜里听见地里有动静，她就大声咳嗽几声，那声响就知趣没了动静。

今夜的动静有点特别，她连续咳嗽了好几声，那动静停了一会儿，又有了动静，她有点害怕，害怕她又不敢起身看个究竟，看不见究竟她越是害怕，她想起小时候姥姥给她讲过村子里闹鬼的故事，想到这，身体就缩成一团，在闷热的夜里冒了一身的冷汗，她想起自己的丈夫，想起丈夫宽厚的胸膛，如果他家，她什么都不会怕的。

第二天出门时，家门口挂着一个小花布口袋，她好奇地打开一瞧，里面有几个鲜红的西红柿，还有一朵花。

她看见这花儿，就想起她同村的强子，上学时强子送花给她。当时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想不要，但又没说，当时拿花的手僵住了，为什么僵住了？当时她的心犹如有个不安分的兔子。

后来春花知道强子不只给她送过花，她就再也没理他，但强子还是纠缠了她很长时间，后来她嫁给了自己的丈夫黑子。

强子就消失了。

谁见到春花都想多看两眼，就像春天里的果树开花，好看的花朵都会令人多看几眼一样，同时心里还添几许各种各样的遐想。

春种秋收，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

今年春花家地里的西红柿不知道为什么都不红了，青青地挂在秧子上。

往年春花把自己打理得有模有样，可今年的她没有了去年的光彩，头发凌乱，脸上也没有光泽。

邻居们想，她家地里的西红柿今年长相不好，怎么人也蔫了呢？难道自家的地和人的长相有什么联系？人们这个想法就是一闪，就都忙自家的活了，人们不再嘀咕她的菜地了，夜里菜地里也没了动静，只有月光伴随蟋蟀的低吟，菜地一片宁静。春花睡得很安生，抱着绣花枕头睡得香甜。

黑子回家了，还给春花带来几套连衣裙，因为他临走前春花在枕边说过。

黑子看见春花正在菜地里摘西红柿，他嚷，西红柿青青的，没熟，咋吃？

春花看见黑子回家了，手抿了一下头发。

黑子看见自己的老婆后，笑呵呵瞧瞧自己包里的裙子。

黑子从井里打出好几桶清澈的水盛满了一缸。春花把水烧热，走进里屋，她不让黑子进屋，她在里屋洗了很长时间，只能听见里面的水声，黑子有点着急，因为他很久没有看见春花了，他想她。

春花从里屋出来时只穿一件小红背心，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看着黑子。黑子刚进门时瞧见春花的脸上有一层灰，现在春花的脸上一片光泽。

他赶忙从包里拿出裙子，穿在春花身上。

黑子想起刚接她过门时的样子，那天他想：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女人做老婆，是他上辈子积攒下的福分。

正想着时，春花随手拿起一个西红柿递到他的嘴边说：尝尝这个新品种。黑子咬了一口，一股香甜的味道只冲他的心口，他三下五除二的把西红柿吞下后问春花，这么难看发青的西红柿，咋还这么好吃呢？

春花低头笑笑，指着桌上的西红柿，小声地说：它叫“贼不偷。”

（原载《海燕》2022年第八期）

秘方

李郎中是奉天城出了名的老中医，最拿手治跌打损伤。他的药铺开在奉天城的八卦街里。

王二小的父亲在货站扛活，腿摔伤了，他来抓药。郎中把药调配好，说伤得重，还得来几回。

药铺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戴礼帽的人，整理长褂躬身点头，慢条斯理地坐在李郎中的诊台前绾起衣袖。李郎中伸手把脉，沉默良久，摇头做个“请”的手势。那人站起身，拱手道：我本无恙，家母骨折，给老人家抓药，刚才冒犯了。

李郎中没有言语。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位漂亮的姑娘，她麻利地在柜台上铺上包药的纸张，拿起小铜秤说：爷爷，我来。

老郎中看着孙女，脸上露出笑容说：英子，根据这位先生说的病情，按方抓药。

英子熟练地把药包好递给那人说：药包上有服用的方法，简单看了就会。那人接过药说：方子可否给我？家住城北，来一趟不方便，有药方在家附近就能抓药了。

英子说：祖传方子是我们养家糊口、给人治病的命根子，谁要都不给。那人慢慢把礼帽戴上，转身走了出去。一阵风进来，李郎中瞧见悬挂在自家房梁上的八卦镜忽闪了几下。

英子也把二小的药包好，笑着说：你是王二小吧，我听别人说过你，是孝子呢。来过几次了，你父亲的腿好些了吗？放心吧，敷俺家的药好得快。

二小忙着点头，瞅着眼前聪明伶俐的姑娘，他的脸红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走出医馆，看见戴礼帽那人还在外面转悠，上前问：你没来过八卦街吧？以前我和你一样找不到东南西北，后来老跑这边，犄角旮旯都门清了。你跟我从艮永路出去。

那人拿出笔和纸，对二小说：没想到这家开药不给药方，我还要跑很多趟，对这也不熟，老迷路怎么办？这位先生能帮我画张地图吗？这几个铜钱买包糕点，算我孝敬老人的。

二小挠挠脑袋，看着铜钱说：地图？我差不多能画吧。

二小隔三岔五地往八卦街跑。每次来药铺开的药都不多，他喜欢有事没事和英子说说话。

这天，他发现英子一脸愁云。英子低声说：昨晚家里进了贼，把祖传的药方偷走了。二小突然想那个人。

外面下起了雨，一股阴冷的风吹进来一个人。那人摘下礼帽，对李郎中点了下头。

是他……二小差点叫出声来。

那人坐在诊台前说：日本太君说，只要你们给祖传秘方，要多少大洋都给。

李郎中推了推老花镜说：君子之人不夺人所爱，小人和贼寇常干抢劫行窃之事。

那人环顾了一下房间，拿着药走了。

屋里一片寂静。李郎中说：看来，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他把八卦镜从房梁上取下，放到英子的手里。英子低声地对二小说：你帮我个忙。一会儿天擦黑后，你顺着乾元路走，路口有个卖糖葫芦的人会接应你。咱俩分开，我走坤后路。李郎中果断地说：英子看店，我去走坤后路，二小以后多照顾英子。

英子把包好的八卦镜交给二小，郑重地说：一定要把这个东西交给接应你的人，我一会儿告诉你暗号。

二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后悔自己给戴礼帽的人画过地图，没想到是在帮日本人。他暗下决心，这次要在喜欢的姑娘面前立功赎罪。　　

天黑了下来。二小若无其事地拎着药包出了药铺，奔着乾元路走去。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吓出了一头的汗。乾元路的前面有几棵大树，他疾跑几步，瞬间消失在树影中。

在乾元路东头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二小奔过去说了暗号，老汉对上了。这时，坤后路方向传来几声枪响，二小的心一紧。老汉急忙说：跟我来。

到了安全地方，二小从怀里拿出八卦镜。老汉接过来，打开后看到一本袖珍的小本子，翻了翻，急忙包好放进怀里，双手抱拳道：请代我转达谢意，全体抗联战士感谢英子家把治伤的秘方送给我们，可帮了大忙！

事到如今，二小才明白过来。他不管不顾，趁着夜色向着坤后路的方向奔去。

（原载《海燕》2023年5期，《微型小说月报》2023年7期转载）

作者简介：佟国清，锡伯族。退役军人，现沈阳师范大学沈北附属中学教师。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小小说月刊》签约作者。作品分别发表在《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天池小小说》《海燕》《微型小说月报》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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