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华:父亲不说话(外二题)

文摘   2024-09-14 06:26   河南  



父亲说,不知怎的,现在他不那么爱打麻将了。有的时候,打着打着他就把牌推了。

前天上午,他跟章叔他们一起打麻将,才打了一局,他就把牌推了。这要在以往,章叔肯定是不乐意的。章叔跟所有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一样,是个暴脾气,何况这一局他刚抓了一手好牌,还差一张就“清水”了,还是碰碰和,但这回章叔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章叔走过来拍拍父亲的肩膀,轻声安慰他说:“老秦哪,过去了啊,都过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眼里已经蓄满泪水。虽然满了,但那泪水却不掉下来。父亲说他现在总是这样,明明有泪,却流不出来。

父亲的泪流干了。

说起来,打麻将可是父亲最爱做的事,用我们的话说就是“爱得舔”,但现在忽然说不打就不打了。

以前啊,哪怕晚上十点,章叔一个电话打进来,父亲穿起裤子就走。母亲嘴上嗔怪几句,警告他早点儿回来,过了十二点别想进门。但过了十二点,父亲照样能进门。父亲有个法宝,就是楼下的麻辣涮串。一旦晚归,父亲就在楼下买一把母亲最爱吃的麻辣涮串,不多不少,总是十串,都是母亲最爱吃的麻辣杏鲍菇和麻辣鱼丸。

母亲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吃麻吃辣。父亲便一次又一次地用这些麻辣涮串敲开了母亲的门。

昨天晚上,父亲照例在楼下买了涮串。这一回,他不是打麻将晚归,而是专门下楼给母亲买的。父亲照例边敲门边用涮串高声“诱惑”母亲给他开门,但咚咚咚敲了半天,并没有听到有人趿拉着拖鞋来开门的声音。父亲这才一下子晃过神来——母亲已经走了。

那个老婆子再也不会骂骂咧咧地来给他开门了,也再不会一边吃一边数落他糟蹋钱了。父亲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嚼着吃那些涮串,一边吃一边哭,呜呜地哭,却照例是没有泪。

涮串明明又麻又辣,可父亲却说,他嘴里一点味儿都没有。

不单是打麻将,父亲什么都不喜欢做了。用父亲的话说,他就是对什么事都没得兴趣了。

母亲是在2019年冬天走的。那个冬天特别长,我从来没见哪个冬天有这么长过,长得简直让人疑心春天还会不会来。

当然,2020年的春天还是来了,但母亲的春天并没有来。母亲走了,她在冬天里孤独地走了。我们和父亲都没有见上她最后一面,甚至不能去殡仪馆送她一程。母亲就像滴落在热灶台上的一滴水一样,在我们还未及反应的一瞬便自顾自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再也摸索不到。

我们在夜里摸索着,只摸索到虚空。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父亲的眼睛变得涩涩的,却始终没有泪水流出来。

那是一串我们想都不愿想、提都不愿提的黑色汉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我不知道这几个字为什么要突然闯进我们的生活里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好好的呀。

母亲走后,客厅里的电视就再也没人打开过,报箱里的报纸落满了灰。我们也不再总是低头划拉手机,因为电视上、报纸上、手机上到处都是那几个字,那几个黑色的汉字。

父亲所有的爱好都停了。我们经常劝上好一阵,他才动一动,出去走一走。可不消多久,他就又坐回去了。

父亲这样,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什么法子也没有,只能陪他坐着,长久地枯坐着,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父亲不说话,我们也不说。

 

父亲在院子里

 

天气很好,月光很白。如果是在白天,日头应该很亮,但现在是夜晚,父亲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一个人剥玉米粒。

父亲不开灯。院子里明明安了灯,但父亲不开。不开灯,父亲照样干活儿,玉米粒从父亲的手掌间散落进簸箕里。偶尔掉在外面,父亲一伸手就能捡回来。

天气很好,月光很白。父亲一边干活儿一边等姐姐回家。

姐姐在镇上的卫生院妇产科当护士,尽管五点半就下班,但总是要加班,有时甚至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她还要值夜班,每四天轮一个夜班。一旦值夜班,姐姐就不回家了,但父亲总是搞忘,仍要等到很晚。很晚很晚,父亲才恍然记起来:“哦,妮子今天值夜班,不回家了!”

父亲总是这样坐在院子里一边干活儿一边等姐姐,其实如果不等姐姐,他也闲不住,仿佛老天把他叫到这世上就是为了让他干活儿一样。

姐姐爱吃红烧武昌鱼。准确地说,姐姐爱吃父亲做的红烧武昌鱼。父亲做的红烧武昌鱼色泽金黄,肉质细糯,油润爽滑,味道格外鲜美,他不去城里的五星级大饭店当厨师可惜了。

父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在鱼身上划斜十字刀纹,将蒜、姜切成极薄的薄片,把柴房里的劈柴搬出来,用枯干的松针做火引子,将灶里的火烧得通红。锅里的油热了,父亲放进葱段、蒜片、姜片,油锅里噼里啪啦。父亲搓搓手,抬头望望客厅墙上的石英钟。

等到餐桌上鱼香四溢时,姐姐还没有回来。有一只苍蝇来回飞舞,父亲用蒲扇将它赶走。我伸手要够筷子,父亲打我的手。过了一会儿,父亲又搓搓手,抬头望望客厅墙上的石英钟。

父亲解下围裙,披上雨衣,带上雨伞,骑上自行车,自顾自地说:“我去接妮子回家。”

可这分明是个晴日啊!

过了一阵,父亲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又自顾自地说:“妮子还没下班。”

鱼凉了,姐姐还没回来。父亲将红烧武昌鱼重新端进厨房,烧水热着。

父亲说:“妮子真忙。”

有人跟我说:“你父亲不是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吧?快带他去医院看看。”

父亲仿佛听见了,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天黑了,父亲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剥玉米粒。

天气很好,月光很白。父亲披着雨衣,脚边放着雨伞。玉米粒从父亲的手掌间散落进簸箕里。偶尔掉在外面,父亲一伸手就能捡回来。

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那场雨下得真大。谁也没想到,大水霎时间就冲垮了水库大坝和乡公路,姐姐消失在那场大雨中,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在鱼身上划斜十字刀纹,将蒜、姜切成极薄的薄片,把柴房里的劈柴搬出来,用枯干的松针做火引子,将灶里的火烧得通红。锅里的油热了,父亲放进葱段、蒜片、姜片,油锅里噼里啪啦。

晴日里,父亲披上雨衣,带上雨伞,自顾自地说:“我去接妮子回家。”

父亲这样,我们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月光下的父亲

 

    月亮很大,月光很白。我熟练地纵身跃上学校北操场的围墙,然后再熟练地翻身跳下墙。

    这套动作我太熟悉了。这个学期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这样翻墙去学校北门小巷里的网吧,像个武艺高强的侠客一般。

    在游戏里,我的确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攒下一套套威风凛凛的装备,打下一座座旌旗猎猎的城寨,在游戏里我飞檐走壁、威风八面,好不快活!

    不过这回,我翻身下墙时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还会动,好像是个人!我吓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父亲!

    父亲是接到我的电话后连夜赶来给我送钱的。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家里为了方便跟我联系,专门安了一部座机。我用学校的IC卡电话打给父亲,说老师又让买教辅资料了,让他赶紧送钱来学校,“老师说了,现在是高三,耽误不得”。父亲于是连忙赶了最后一趟班车来学校给我送钱。

    其实,我管父亲要钱,不是要买什么教辅资料,而是要充游戏卡。今天晚上再不充的话,我之前攒的那些装备、攻下的那些城寨就都白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给父亲打电话让他连夜送钱呀!

    我叮嘱父亲去县城找个宾馆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父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去,而是打算倚靠着学校围墙根儿凑合一晚。

    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父亲看见我,自然也十分吃惊,问我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看着歪在墙角的父亲,我已不打算隐瞒,便将骗他送钱来充游戏卡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说完,我等待着父亲的一顿暴打,但是过了很久,他的手也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父亲一言不发,甚至没有起身,他就直直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可能还无法接受我刚刚所说的一切,无法接受他曾经优秀的儿子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偷偷地瞟父亲。这时我才发觉,才四十出头的父亲竟然有了白发,或许是我的错觉,但他的两鬓分明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银光!

    又过了许久,父亲终于开口说话:“儿,你还记得我送你来上学那天吗?”

    我当然记得。那一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父亲挑着行李兴高采烈地送我去学校报到。办完入学手续,又帮我整理好宿舍床铺后,父亲提议带我去县城的街道上逛一逛,让我这个山村里的孩子见识见识城里的风光。走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时,父亲忽然大方地问我想吃什么。我环顾一圈,指了指街对面的北京烤鸭店。我其实并不知道北京烤鸭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好不好吃。之所以想吃,仅仅是因为北京那两个字。是的,我想高中毕业后去北京,去上那所全中国最好的学校。

    父亲当即走到那家北京烤鸭店前,掏出钱摆在桌上,拉拉杂杂,都是些零钱,问老板够不够买一只烤鸭。老板摇摇头。父亲又问:“半只够不够?”老板再次摇摇头:“不够。再说,也没有半只卖的呀!”父亲说:“行行好,就卖半只给我吧!”老板可能是不耐烦,也可能是被父亲执着的神情打动了,竟然真的将一整只烤鸭切了一半卖给我们。我掰开烤鸭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一个人吃,我就站在店门口一个人吃完了那半只北京烤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宗的北京烤鸭,或者干脆就是冒牌货,但那的确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吃完烤鸭,父亲与我告别。他要去公共汽车站赶回家的班车,示意我自己回学校,不必送他。父亲说:“儿,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没想到两年过去,我把路走成了这样。

    父亲问我:“你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去的吗?”

    我摇了摇头。

    原来,父亲跟我告别后,并没有去坐班车,而是生生走了回去。他将兜里所有的钱都掏给了烤鸭店老板,已经没有回家的路费了。他走到家时,袜子上已经渗出了鲜红的血。

    从县城到我们家有三十多里路,而且多数都是蜿蜒崎岖的山路。

    我放声大哭,哭声在月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父亲赶紧过来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莫哭,莫哭,不碍事,不碍事的,努力吧,儿,要努力呀。”

    “回去吧!”父亲说。

    我点了点头,擦干眼泪,刚准备踩那块石头爬上墙,父亲将石头移开,自己蹲了下去,轻声说:“踩我肩膀上去。”我知道拗不过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踩上了父亲的肩头。

    我就这样踩着父亲的肩膀,重新翻回了学校。我隔着围墙对父亲说:“爸,去县城找个宾馆!”父亲没有回答我。我又说:“爸,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父亲终于沉沉地应了一声。父亲后来说,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住宾馆。

    走在洁白的月光下,我知道,我那些装备和城寨都白费了。

    高三,这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变了个人。

    那一年高考,我如愿考上了北京那所著名的大学,成了我们村乃至我们乡有史以来头一个考上那所大学的人。

所有人都很震惊,说这真是个奇迹。

作者简介:何君华,1988年1月生,湖北黄冈人,现居内蒙古科尔沁,中国小说学会会员。2008年10月开始写作,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中宣部出版局第五届“期刊主题宣传好文章”、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小说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河的第三条岸》《请听清风倾诉》等1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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