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秋后(外二题)

文摘   2024-09-27 13:55   河南  

这次秋后的暗访陶部长很满意,作为组织部长,没有什么比老百姓对拟提拔对象的一致好评更让他高兴。他认为可以结束暗访了,便骑上自行车返回乡政府。陶部长的小车停在乡政府大院的一角,自行车是他在街上找熟人借的,既然是暗访,就不能惊动乡政府,更不能开着小车去村里招摇,这村子他到过,虽然记忆有些模糊。

骑车途中,有户村民在拆旧房,几个汉子正扛着一根粗大的房檩往路边放。谁曾想纯属偶然的一瞥,却让陶部长打了个激灵,他猛捏了一把刹车。

那天的偶然因素真的太多了。如果来暗访的不是陶部长,如果陶部长当年不在林业局工作,如果那天村民蔡老三家不拆旧房,甚至如果陶部长经过蔡老三家门前没有侧望一眼,那么村支书蔡勤民的转正都会水到渠成;然而,一切都注定了那件发生在1970年的陈年旧事,会在1994年秋后的某一天真相大白,并对蔡勤民的转正产生不确定的影响。

本是无意识的一瞥,陶部长看到了房檩上一行暗红色的数码。这是林业系统内使用的专业数码,是用红油漆写的,可以保存几十年。如一道闪电划过,陶部长双眼一亮,这不是驻留在心中多年的数码吗?陶部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将自行车在一旁支好,然后掏出烟,主动迎上去,给那几个汉子敬烟。汉子接过烟,打量着陶部长,陶部长呵呵一笑,自我介绍道:“老乡,我是做木料生意的,想收些老房檩,听说你们村有人拆旧房,就赶来看看。”一个汉子不等陶部长说完,就冲着一个五十出头的人喊道:“老三哥,你过来,有木料贩子找你。”

陶部长迅即进入角色,几句闲话过后,便问蔡老三:“老乡,这根针叶杉房檩有些来历了吧?”

蔡老三应道:“可不是,都二十几年了。”

陶部长弯下腰,用手拍了拍那根针叶杉,仰起头又问:“还记得当年是多少钱买回来的吗?”

“买?”蔡老三接过话,“上哪儿去买?那年……好像是1970年吧,长江发大水,从上游冲下来好多木料,刚好我们队长过湖南回来撞见了,便组织我们去长江打捞……”

“什么好像,就是1970年秋。”陶部长在心里说,当年的情景一下复苏在他的眼前——

几千方从神龙架林区砍伐下来的优质木料,堆在长江边某码头一侧,正准备经过水路运送到“三线”建设工地,不曾想一夜暴雨引发山洪,将来不及抢运的部分木料冲走了。搜寻打捞木料的指令火速传达到下游的三槐县林业局。当时的陶部长还只是林业局一名专业技术人员,他临时受命,带领几名青年乘快艇顺江搜寻,却没用发现木料的影子。根据水的流速计算,他判断是沿江群众将木料打捞上岸了。经请示,陶部长他们转入沿江村落搜寻,可是半个月的明察暗访,却一无所获,这其中就包括蔡勤民所在的小塔大队……

“这事我知道,后来还听说上面派人来查了?”陶部长问。

“是来了一批人,房前屋后查了一整天。”

“那么多木料,怎么就查不出一点线索?”二十四年前,当时的局长拍着桌子就是这样训斥陶部长的,不同的是,此刻从陶部长的口里问出来,语气里就只剩疑惑了,这个疑惑后来好多年都一直萦绕在他心里。

蔡老三呵呵一笑:“我们队长预见到了,连夜组织我们把木料藏进了稻田里……”

一旦知晓答案,陶部长就恨不得拧自己一把,是自己头脑简单工作不深入,才给国家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明知秋后算账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但陶部长还是忍不住又向蔡老三打听:“你们队长真不简单,他是谁呀?”

“还能是谁?就是勤民书记……”

这才是更出乎陶部长意料的。他忽然意识到此次暗访还没有结束,便告别蔡老三,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乡政府的电话,一边骑上车往乡政府赶,他希望蔡勤民能够和他一同到达乡政府。

蔡勤民几乎是和陶部长同时到达的。两人间的谈话就在组织委员的办公室进行。

陶部长丝毫没有跟蔡勤民秋后算账的意思。除他以外,县委大院里知道那件事的人恐怕也不会有两三个。但是身为组织部长,事关选拔干部,既然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就不应该一听了事,具体到蔡勤民,虽说可以不追究过往的责任,但并不等于他可以完全忘记过去忘记教训,否则再遇到类似事件,没准他又会把小圈子的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

一番谈话下来,蔡勤民还真忘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件事,陶部长反复提示,他都认准自己没有做过损害国家利益的事。

陶部长不得不告诉他。

蔡勤民惊讶得说不出话,好一会,才向陶部长辩解:“那时,我只是个队长……”

“但当时你是队长中唯一的预备党员,理应毫不犹豫地维护国家利益,否则,你这个预备党员是不合格的。”陶部长毫不含糊地说。

暗访结束了。小车轻快地行驶在返回县城的路上,阵阵秋风从车窗口吹进来,但陶部长却感受不到秋的清凉……

(选自《金山》2021年第6期)

 

蚊子不服

 

田婶自从春节被儿子媳妇半强迫半劝说带到杭州,心神就没有安宁下来过。她逛过宋城,看过西湖,登过雷峰塔,也坐过地铁乘过游轮,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田婶留恋。白天一闲下来,心就飞到了老家,眼前一会儿是紧锁的两间瓦房,一会儿是门前碧绿的菜地,一会儿是左邻右舍的那些老姐妹;夜晚就更不用说了,她的梦全是老家的人和事。最让田婶不能割舍的是挂在墙壁上的那个框子,框子里住着她的老伴,在家的日子,她每天都要和老伴说话,每餐都要给老伴叫饭,但现在都不能了,门一锁,留给老伴的就只有孤独寂寞和饥饿了。其实,儿子说过要把老父亲的相框带回城里的话,是她不肯,儿子一家刚搬新房,该讲的禁忌还得将,遗像不能带,饭自然也不能叫,就是念想都不能,她怕一念想老伴就会来,老伴只要来,一准会摸孙子的头,那是万万不能摸的,一摸,孙子就会发烧。

念想是看不见的,随后看得见的问题出现了——作息不适应。跟老家比,杭州五点不到就天亮了,晚上六点前天又黑了,田婶不懂时差,只懂时辰,这是七十多年的日出日落给她建立起来的作息刻度,如今这刻度往前移了一格,该醒时醒不来,该睡时睡不着,几天过去,田婶的眼眶变大了也变黑了。

紧接着是肠胃不舒服,用田婶形象的话说肠子里咕咚咚像跑兵,可去卫生间又屙不出来,裤子一提,跑兵更急骤,害得她赶紧又去蹲马桶。不舒服是其次,重要的是在媳妇面前田婶觉得尴尬觉得丢人,于是,一背着媳妇,她就数落儿子,就嚷着要回老家。可儿子呵呵一笑说那是水土不服,过阵子会适应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儿子总是呵呵地笑,总是好言安抚,田婶又能说什么呢?

日子一天天归于平静,转眼进入了夏季。

这天午后,田婶眯了一会,本想看会电视,一开机又是动画片,这是孙子昨晚看过的,今天晚上孙子会接着看下一集,为了不影响孙子的心情,田婶把电视关了,便带了钥匙,想去小区走走。是走走,不是散步,散步是小区里那些拿退休工资的老人们的事,而且也不是这个时段。田婶来到小区,走不到百步,便在一处有健身器材的地方停了下来。

田婶确信没有人看见自己,才试探着站上一个扭腰器,左扭半圈,右扭半圈,顶多十个半圈,田婶感觉到脚踝处被蚊子叮了。痒,好痒,她走下来,低头一看,可不,两个红红的小包,她下意识地用指头沾着口水,往小包上涂。直起腰,四处看了看,还真看见几只麻脚蚊子在围着她飞。城市里也有蚊子?田婶纳闷了,城市里没有庄稼没有沟沟渠渠,到处干干净净的,怎么也有蚊子?

痒,出奇地痒,而且那两个小包很快变成了肿块,田婶不停地抓,用力地抓,抓出了血印,但痒丝毫没有减轻。

田婶便想着去小区诊所买一盒风油精。在老家,被蚊子叮是常事,涂点口水顶多涂一点风油精就过去了。医生问田婶买风油精作何用,田婶说被蚊子叮了,并给医生看红色的肿块,医生将已经拿在手里的风油精放回原处说,都破皮了不能用风油精,说着拿出另一盒膏药给田婶,用丹皮酚吧,这药很有效的。

回到家,田婶迫不及待地涂药,一涂药才发现这药有股刺鼻刺眼睛的气味。果然傍晚时分,媳妇一到家就闻出了药味,问明情况便对田婶说,这药刺激性太强,明天我去医院给你换一种药。

第二天,媳妇当真去医院开了一支药膏给田婶,让儿子看见了,拿过来一看放进小药箱里说,这药含激素不能用。就这样,两种药都不能涂了,可是肿块依然痒,接着是溃烂,直到结出一层痂来才慢慢好转。

但问题是只要田婶下楼去,就会添上新的肿块,一样的奇痒难忍,一样的溃烂,田婶能涂的只有自己的口水,当然也涂过后来买回来的风油精,但没用,事实证明城里的蚊子不比老家的蚊子,仅仅二十来天,她的脸上手上脚上已是疤痕累累。

那您还是用丹皮酚吧。媳妇对田婶说。

要不,您涂医院的药膏也行。儿子也取出药来给田婶。

田婶摇了摇头说,都没有效的,我这是水土……不,不是,是蚊子不服。

儿子媳妇都乐了,问,那怎样才能有效呢?

你们就让我回趟老家吧,田婶仿佛在求情,一入冬,没有了蚊子,我再到城里来,还给你们带喜欢的土鸡蛋和黄豆……

接下来是沉默,田婶望望媳妇,又望望儿子,窘得不行,她像一个说了错话的孩子,在等待着发落。

还是儿子打破了沉默,那好吧,您回老家去待几个月,不过,这两种药得带回去,老家的蚊子和杭州的蚊子没有两样。

可不就是两样?老家的蚊子和我处熟了,它们就是叮我,也不会红肿的。

田婶立马想换了个人似的,开心笑了。

(选自《天池小小说》2022年第1期)       

 

情怀

 

刘院长这几天只要一闲下来,想的就是堆雪人。心里想,手心也跟着痒,眼睛不时往天上瞅,雪好像还没有影子呢。

但降雪之前,刘院长有好多的事要赶紧做。

这次强降雪早几天就发布了预警,民政局领导还专程来过一趟。为了保证敬老院的老人们平安度过这次寒潮,每个细节刘院长都亲自落实了,比如窗户每条缝隙他都打了一层玻璃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整整两天刘院长没有歇息片刻。

其实,刘院长并不是正儿八经由上级民政机关任命的。要说,他也算是敬老院中的一员。从民政局长的岗位上退下来后,刘院长也想过好好享受晚年的生活,可是不曾想敬老院那些老人联名写信给新局长,要求老刘来当他们的头。新局长把联名信给他看,他看完信呵呵一笑,说:“还能怎么着,谁叫自己平日里和这帮老哥们老姐们走得近呢。”

就这样,刘院长住进了敬老院。

上任不到一月,就赶上今年首场强降雪来袭,刘院长哪敢怠慢?看到刘院长忙得不亦乐乎,老哥们拉着他的手,让他休息一会,更有几位老顽童对他说:

“不就是要下雪吗?下雪好,都几年没看见雪了。”

“下雪了我们就去院子里玩儿。”

“还可以堆雪人。”有个轻度中风的老人接上话说。

“是啊,都好多年没堆雪人了……”没想到一说起堆雪人,那些老哥们都来了精神,个个跃跃欲试的。

刘院长受了感染,一时间他也感到童心复活了。是啊,堆雪人多好玩儿啊!这回说什么也要堆个雪人玩儿玩儿。想到这里,刘院长开心地笑了。不过,笑归笑,他并没有应允大家。让每一位老人安全度过这次寒潮,是他给民政局的承诺,他怎么会允许他们堆雪人呢?

这天夜里,刘院长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个激灵醒来,睁眼一看,窗口分外明亮,寒气也加重了。刘院长想起了白居易的那首《夜雪》诗:“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他微笑了一下,是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得到的那种微笑。他微笑是因为院子四周没有竹林,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以后敬老院要不要植一片竹林呢?不过,刘院长旋即从诗意里走了出来,拉亮床头灯,披着厚厚的羽绒服下了床,然后拿起手电去查房。他轻轻推开一间间房门,借助手电筒的光,给这个掖掖被子,帮那个把手放进被子里。这情景让刘院长想起来了当年的军营,那时,好多个深夜他就是那样下连队查房的……

回到床上,刘院长看了看时间,快凌晨五点了。他坐在床头,计划五点半去院子里扫雪,老人们说要堆雪人,可不是说着玩的。他太熟悉他们了,到时他们真要堆雪人怎么办?要想不让他们任性,除非先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干净。

也就在这时,一个快遗忘了的愿望瞬间在刘院长的心里复苏了……

儿时,刘院长很喜欢看一幅拥军优属的年画,那年画画的是雪后清晨一位满面红光的老人打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的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几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则笑着藏在院门口。从那时起,刘院长就想学年画里的小学生为村子里的老人扫一次雪,当一回小雷锋,但随后不久去县城读书,接着又进部队,再转业到地方民政局工作,在看似忙碌的生活里,竟将这一小小的愿望彻底忘记了。

刘院长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那时,每逢下雪,他都要和伙伴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候他的雪人总是堆得最高,雪球也掷得最远。或许就因为擅长掷雪球,进部队后自己一直是投掷手榴弹的能手……

刘院长坐不住了,匆匆抹了一把脸,穿上胶鞋,拿起扫帚和铁锹,轻手轻脚去打开院门。

雪已经停了,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白雪,被絮似的,一脚踩上去吱吱地响。刘院长把扫帚铁锹往旁边一扔,顺势倒在雪地上,连打了几个滚,衣服上、脸上、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他本想来个鲤鱼打挺,无奈腰肢乏力,只得借助手站起来,随即弯下腰,团起几把雪,朝院外一棵高大的落叶乔木掷过去。哎,竟击中了,乔木枝头的雪花碎玉般飘下来……

一连投了十几个雪球,刘院长就开始堆雪人。他用铁锹将雪铲过来,一锹一锹往上堆。等堆到雪人高度时,他左砍右削,前铲后贴,不一会,一个人的形象便出现了……

刘院长站在雪人前,一手扶着锹把,一手叉着腰,好不陶醉……就在这时,院门开了,拥出七八个老人来,冲着他嚷道:“院长,这就是你不仗义了!你堆雪人,怎么不喊我们?”

刘院长一愣,回过头对他们说:“谁说我堆雪人了?我正要去问你们呢,这雪人谁堆的?”刘院长手指着雪人,一脸严肃地望着面前的老人。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猜疑着。刘院长见状,接着说:“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又一个个腰酸背痛的,还惦记着要堆雪人,让我怎么说你们是好?这样吧,人我就不追查了,这雪人也留着,你们就当是自个堆的,手心痒就多看几眼解解馋。至于院子里的雪,我就不给你们留了。好吧,都回屋里去,我要除雪了。”

大院霎时间成了刘院长挥锹独舞的战场……

(选自《百花园》2022年第3期)

作者简介:王生文,湖北省作协会员。累计在《短篇小说》《小说月刊》《教师博览》《百花园》《芳草》《羊城晚报》等报刊上发表作品四百多篇,《明年还种棉花》《当归》《铁翅膀》等近百篇作品被多种选刊和初、高中语文试卷采用。长篇小说《早春》2016年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进入湖北省农家书屋,短篇小说《坑》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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