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弯:河那边(外二题)

文摘   2024-09-20 00:00   河南  

他是在水挑板上洗脚时看见对面那女孩的。

夏天,水挑板会向河心处伸长一些,阳光还没上来,河边的柳树、胖柳等倒映在水面,河水被渲染得愈发清绿。河上不时有阵阵细风吹过,凉凉的,静静的,那些涟漪也碎碎的,柔柔的。

三个早朝抵一工。他喜欢起早去圩里做一些农活,赤脚走在田垄上,任露水打湿脚背和裤脚,太阳一丈高的时候,他回来吃早饭,进门之前,他习惯到河边水挑板上洗一把。

好像以前没见过这女孩呢。女孩蹲在对面的水挑板上,手里握着衣服,衣袖卷起,白白的胳膊挥一挥,摆几摆,然后放到挑板上,一只手用棒槌不疾不徐地捶着,另一只手不停地将棒槌下的衣服翻着旋着。偶尔,女孩会停下来,腾出一只手捋一捋垂下的额发。

他看呆了。这谁家姑娘?对面河埂上住着四五户人家,这个水挑板好像是几家公用的。读完初中回家种地一年多了,听人说过,梅生家有三个丫头,都送到城里上学去了……哦对了,这是暑假时间,是梅生家姑娘从城里回来了?

小河在这里打了个弯。上游一千米处有桥,下游两千米处也有桥。他忽然有到河对面去的冲动。他想近处看看女孩的脸,如果可能再问问女孩的名字。他去隔壁三婶家借了辆自行车,狠着劲地踩,可他赶到的时候,水边已很安静,他不知女孩去了哪家。

天气晴热,河里的水眼见着落了不少。女孩每天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点来洗衣服。

他压制住自己再到对面去一趟的念头。他觉得就这样坐在树荫里的水挑板上,默默地看,眼里热热的,心里泛着一股股的清凉。

也许正处农忙时节的缘故,他看见对面挑板临水的一端,并没有随着水面降低而向下移,他看见女孩漂摆的姿势越来越有些吃力了。

他在调整自家挑板时,清晰看见对面女孩很认真地朝他这边看着。她的嘴角似乎还有浅浅的笑。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老虎钳和铁丝将挑板的支架降落十几公分,让挑板的前端正好擦着水面。

他又坐到挑板上的时候,看见对面女孩已洗完衣服,将竹篮挎到腰间,腰很细,那竹篮仿佛要被嵌进去。她悠悠地往河堤上走,河堤处有一大片毛竹,就是这片毛竹,让他一直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梅生家在城里读高中的老三。

中午的阳光很热。河堤上几乎看不到人。劳累的人们应该都在午休吧。河水的表面变得有些烫。他带着老虎钳和铁丝,穿着短裤下了河,悄悄向对岸游。他游得很小心,生怕惊动河边那些嬉闹着的鹅和多嘴的鸭子。

几分钟时间,他将对岸的水挑板移下,扎好。返回时,他仰头朝竹林处望了一眼,他看见女孩正站在竹荫里,一动不动地朝他看着。

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烫。忙手握老虎钳,一个猛子钻到水里。

回到这边时,他看到三伢子站在河边。

三伢子坏笑着说,要我给你说个故事听吗……秀才路过水边,看到一漂亮村姑在捶洗衣裳,仗自己肚里有点墨水,出言挑逗:好一塘清水绿莲莲,好一朵荷花在水边,有心要把荷花采,不知有缘还无缘?

他没吱声。他不知道三伢子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举动的全过程。

好一塘清水绿莲莲,好一朵荷花在水边,王字出头已有主,好好出门去挣钱。三伢子自顾地要把故事讲完。

他越来越喜欢到水挑板上坐一会,有时不是洗什么,只是喜欢朝对面看。

他看到女孩朝这边抬眼的次数也多起来,间或好像变得慌慌乱乱的,譬如棒槌随波飘远了,她急急地找来一根竹竿,慢慢往回勾。

秋天,他跟随乡人出门打工。渐渐地,每年只在春节回来呆几天。他家的水挑板静静地立在河边,对面的水挑板也一样静静地铺在水面。

又是暑假季,他带读大学的儿子回老家看看风景,走走亲戚。小河的水依然那么清澈,河岸的树依然那么葱茏。只是水挑板的铁丝早烂了,水挑板大半泡在水里,裸露在水外面的那一小截宣告着它的存在。儿子站在河埂上,忽然脸朝对岸惊叹:哇!天啦,美翻了!

河那边的水挑板竟然完好地搭在水中,一个女孩正蹲在挑板上轻轻地戏着水。她身后不远站着一个中年妇人。

你是说挑板吗?我们这个也可以搭起来的。他问儿子。

儿子红着脸羞涩地点点头。

父子两找来木桩、铁丝,挑板很快被搭好。儿子见对面的女孩还在,飞快地站到挑板上,朝对面挥手:嗨,对面的同学,你蹲在挑板上戏水的身姿美得无法形容,能不能再重复一次,让我拍几张照片?

女孩也挥了挥手,然后蹲到挑板上。

爸,我想去河那边,我想去……加那女孩的微信。你开车带我去,好吗?儿子拍过几张照片,心有所思地说。

好,我们现在就动身。他略一犹豫,答道。他看见那妇人仍然站在竹林里,一直朝这边看。


玩具和诗人

“无论去往哪里,请别回这个你出生的小城,带着我的目光,带着我的指纹,带着我的梦,带着消毒清洁液的淡淡清香……”

大许将热焊机台面上最后一只玩具熊的塑料眼睛固定好,忍不住朝玩具熊亲上一口,随后优雅地来上几句。

“真好,多么深情,不愧是诗人。”

“一个被厂长耽误了的诗人。”

“一个被玩具耽误了的诗人。”

不远处手头上忙碌的女工们纷纷接上话头,应和起来。

妻子小萍手里挑着针线,在女工堆里只是微微地笑。

厂子就在一个三十几平方米的沿街一楼大房间,女工们基本都是四围的街坊邻居。大房间里,常年代加工着南方某个玩具厂的外包订单。严格来说,营业许可证上,厂长不是大许,而是大许的妻子小萍。小萍做姑娘时在南方的电子玩具厂上过班,嫁给大许后,怀孕生子,几年后一双儿女绕膝,遂打消再往他乡打拼的念头。 

她凭着当初留给厂里人的聪慧手巧的印象,又有性格温和的好人缘,接到了厂里分包到外地的代工活,没想到这一干就将近二十年。早前大许在建筑工地打工,小萍就带上邻居中有空闲的家庭妇女与附近学校的陪读妈妈们干代工。加工玩具,手工活居多,工作时间可自由调节,虽说工资不高,但在小城,坚持做下来,也够贴补部分家用了。

几年后,工厂的派单量多了些,大许单身在外面做事心中也不踏实,便不再出门,加入到妻子的玩具厂做帮手,也应付一些体力活。如今俩孩子一个读大学,一个念高中,正是用钱的当口。小萍就和他商量,趁着疫情减轻,是不是再多接点活,多请些帮手,趁着还能干得动,多挣几个?这日子老是“一个荷包两个口,东手来西手走”,也太紧了。

大许无法不同意。妻子的腰椎不好,按理说应减少工作量才对,可她为了这个家拼到这份上,他一个大老爷们不帮着攒点,于心何忍。但这也意味着以后,他那有限的、晚上找几个哥们喝一杯的惬意时光更要受控制了。

之前,他曾无数次在妻子那里灌输“涨不死,饿不坏,便是神仙有凡胎”的处世理念,劝她心放宽,不去和别人攀比。但现下,他也真挡不住小萍温情、坚韧的眼神,敌不过七处冒火、八处冒烟、处处要钱的持家境况了。 

大许已好多年不写诗歌,但小城里一班诗友们都没忘记他。不知从何时起,在厂子里做事的女工们也知道了他曾写过诗这事,嘴上称呼也随时切换,可以喊“许厂长”,也可以喊“大诗人”,全凭开口时的心情。

大许今天从早上五点开始就站到焊机前,为最后一道工序的几百个玩具熊“画熊点睛”。果然,这个早没白起,一切在预料中,时间刚过下午四点,所有的“熊眼睛”已快焊完了。

刚才那几句有感而发的诗,是他那点残存诗情的即兴发挥,是一种愉快心境的外露,也是他对妻子小萍的一个暗示:咱讲话算数——活,我干完了,一会儿我就要去参加之前说好的聚会啦!就在附近的王老二土菜馆,几个老友的聚会哦。

“瞧你们一个个文绉绉的都成诗人了,我也跟你们后面诌一句:我们大许,一个为妻儿、为家庭操劳忙碌所耽误的诗人。”妻子小萍忽然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 

他愣了一愣。放开正在往下拉的工作服拉链。他知道她的话没有完。

“诗人,我这手机里刚才一直响个不停,我也腾不出手,你来看看都是些什么。”小萍的眼里和脸上依然满是笑意,示意大许从她兜里掏出手机。

他伸手接过,点开。

“芳婶和小慧妈在微信里说,要请几天假。”他皱皱眉转述。

“后天中考了,她们两家孩子都初三,看考场、安排吃喝还要送陪考,有空过来才怪呢。”有个女工接上话。

“好像工厂群里还有一条群发消息,你看看说的啥,是不是广州那边有新通知?”小萍接着提醒。

“是,工厂说,这批货要出口到海外,正好上一批集装箱未满,要我们提前一周完工,尽快发货到工厂接受质检。”大许的神情变得有些失落,“提前一周?我们这边又歇了几个人,这要加班几个晚上才能完成?”

“你是厂长,你拿主意呗。姐妹们,从今天开始,晚上可能要占用大家一些时间,帮忙加班了。”小萍依然说得不紧不慢。

大许忽然明白,这一切好像早就在妻子的预设或拿捏中。

有那么短暂一瞬,他心头有了气,气妻子像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捆得紧紧的。但随即,又释然了,握住这绳索的人并不是妻子,而是生活那无形的手啊。

他是这个作坊工厂里女工们眼里的诗人。他要表现出诗人的度量与激情。

“就让我做你怀里的玩具吧,请珍惜,我踏过千山万水,风尘仆仆而来,只为与你化解,那每一次忧愁;只为与你欢庆,那每一场快乐……”听到这发自肺腑的诗句,大家几乎要鼓掌了。

“不行,我还是要出趟门,去一下王老二土菜馆。”哪知大许冒出几句诗后,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小萍和女工们齐刷刷地投来惊愕的目光。

“你们有没有什么忌口的说一下,我到王老二家给你们订晚上的菜饭,顺便跟那几个老哥们解释两句。”大许不再卖关子了。


你可放心

走进大厅,他看到是童娟娟在值班。

前台案几上有两个人在排队填表。他把手里的打印机耗材放到保安面前,让他们喷酒精,再拿起手机扫前台边沿的安康码和行程码,给另一个保安拍照留存。他很熟练地将例行登记的后两道程序先做。   

 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这栋大楼一趟。虽然胸前工作牌职务一栏填的是“工程师”,但和大厅里的保安及前台小姐姐们熟悉了,大家都会问一句:“来送货啊?”   

 其实他的主要工作就是送货和设备维护。这栋楼是一个大型事业单位的办公楼,楼层分布着各部门、科室。按照标书规定,楼层每个办公室的打印机粉墨用完,抑或出现各种机器问题,作为供货单位定点工作人员,他必须随叫随到,以最快速度响应,给予配货或故障处理。三十几层楼,几百个办公室,数千台打印机运转,他几乎每天要来一次,有时两次甚至加夜班。    

他之前在单位做仓管。因为新冠疫情,负责这栋楼业务的老丁打报告给公司,说自己有哮喘老毛病,每天口罩不离,实在吃不消了,常常忍不住咳嗽,不但让客户狐疑,也影响单位形象。公司售后部开会,他被推荐为接替人。   

 主管找他谈话时一连用了好几个“而且”。主管说,你年轻,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整天困仓库里,屈才了。而且你对各型号的产品最熟悉,而且公司也培训过你电脑及打印机的使用和维护,而且你多在外面跑,会接触到更多的美眉,爱的火花说不定就被点燃了……   

 他也觉得自己是接替老丁的最合适人选。    

那两人填完了表格,临到他。表格每一栏的抬头他闭着眼都知道是什么:序号,日期(具体到时、分),姓名,身份证号码,现住地,手机号码,访问部门(人),实时体温,近期是否有相关呼吸道症状……是否去过中高风险地区等,再后几项是签名确认、授权人、当班人及备注。他只需填到签名确认就可以,后三项由前台小姐姐们填。他看看前面填好的文字,轻轻笑了笑。和每次看到的差不多,要么龙飞凤舞,要么类若天书。    

他第一次填写的时候,也效仿着前面人的笔法写得藤缠蔓绕,但写着写着总觉刺眼。后来觉得还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比较好。单位同事都夸他的字清爽,他自己清楚,这是逼出来的。刚做仓管时发货,下面县市一处地址58号,歪成了68号,后来那批货虽然找回,但没挡住客户的投诉。那以后,库房里但有闲空,他便和这“臭字”较上劲。    

童娟娟虽然戴着口罩,可他总觉得她是前台几个女孩们中最上眼的。有时他看到她的眼神里像飘着什么东西,柔柔的,淡淡的。    

他发现,童娟娟当班时,表格后三项的填写竟然效仿起他的书写,一笔一画,那么清洁,上眼。    

偶尔,他心中冒出一些奢想。好在口罩捂住了半张脸,没人看到他心潮涌动的表情。他不善言辞,至今还单着。微信里常有陌生的女性昵称加他好友,他添加过几次,发现多是做微商打广告的,后来不熟的他不再接受。有个昵称“不想长大”、小女孩头像的人已加他两三次,系统提示“对方从电话号码搜索到你的微信”,他点开她(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忽略。    

这些日子,他晚上都要去三院陪床。建筑工地做工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左脚跟粉碎性骨折,晚上离不开人。他曾劝父亲不要再做这么累的体力活,可父亲总是笑着说,等还完你的房贷我就换个轻松点的事。   

 住院部电梯口,他忽然遇到了童娟娟。虽然都戴着口罩,但掩不住两人的惊讶。后来童娟娟问他可有现金,说换五百留给在这里住院的一位长辈亲戚,老人家不会手机收款。童娟娟付钱给他的时候,顺带加了他的微信。    

他才发现,她就是那个被他数次忽略的“不想长大”。准备说再见的时候,童娟娟的电话响了。后一句,他清晰地听见童娟娟熟练地报出了他的手机号码。   

 随后,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里说,26 楼一位领导在加班整理加急文件,彩打机忽然没粉了,打你们公司固话和预留的手机号都没人接,通过我们前台小姑娘联系到送货的你,能不能加班给送一套过来?   

 他朝父亲的病房望望。童娟娟有些羞涩地笑着说:“我帮你照看一会,等你回来,你可放心?”    

一年后,在区民政局,他笑着对童娟娟说:这一次还是需要我俩同时签名,来,比一比,看谁的登记更工整,更虔诚?

作者简介:张弯,本名张遵勇,合肥庐江人,2012年复笔业余写作,迄今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安徽文学》《延河》等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出版作品集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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