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墨小小说三题

文摘   2024-10-16 00:00   河南  

葱丫不是傻子

 

我要做妈妈!葱丫妈第一次听到女儿说这话时还是愣怔了一下。

葱丫是要嫁人的。

就有人戏谑,葱丫,给你找个帅小伙,咋样?

葱丫说,不要,不会疼我的。

我和你生个孩子,咋样?

葱丫说,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不和你生。

这葱丫不傻呀。一片哄笑声。

葱丫天天趴在窗口往下看。收,纸板—— 绵绵长长、曲曲弯弯的尾音飘上来,震颤着葱丫的耳膜。

妈,唱歌,好听!

不是唱歌,是收纸板,有啥好听的?

是唱歌,好听!葱丫唱道,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当然,走调十万八千里。

葱丫唱得真好听!葱丫妈也和着女儿唱起来。

接连的雨天。阳台上堆满了湿淋淋的纸板,是葱丫捡的。妈笑着嗔怪道,葱丫,干嘛呢?满地弄得水脏脏的。收,纸板——葱丫也把尾音拉得绵绵长长、曲曲弯弯。妈说,晒干的纸板才有人收。

葱丫趴在窗口。收,纸板—— 绵绵长长、曲曲弯弯的尾音飘上来。收,纸板——绵绵长长、曲曲弯弯的尾音飘下去。

收纸板师傅上楼来,圆脸盘、大眼睛、鼻梁也不塌,但个头小,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皮肤糙黑,衣服皱皱的、脏脏的,好像一年到头不洗澡。

葱丫妈把所有的废纸板卖给他,葱丫一直扬着嘴角看着他。他收了纸板走了,葱丫的嘴角垂下来。突然响起敲门声,他折了回来,手里捏着一张五十元币,说是多出了五十元,一定是刚才女主人找错了钱。

葱丫妈把他邀进屋,笑盈盈递上饮料。葱丫的嘴角又扬起来。葱丫妈就知道了他叫李安,今年三十八岁,未娶,来自外省的大深山,家里还有一位老父亲。

当时李安没有零钱,这张五十元币是葱丫妈在找钱时故意混淆进去的。

李安自然成了葱丫家的常客。后来,葱丫妈就把事儿摊开了。葱丫并非先天性的,保险不会遗传,三岁时发烧,是我当妈的对不住葱丫。葱丫妈说时抹着眼角。葱丫妈把当年葱丫的病历给李安看。李安也不瞭病历一眼,眼里潮潮的。葱丫妈接着说,葱丫长得不丑,这你也看到。她爸三年前死了,置下一套房子和三间店面,留给我们母女俩,店面每年的租金十万多元。

我年岁大,又是穷山窝……李安嗫嚅着。

只要疼葱丫就行,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葱丫妈说,现在有能耐的乡下人都到城里买房子,都想成为城里人。李安,你可是一步到位成了正宗的城里人了。你和葱丫也许……将来,你和葱丫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是体面人呀!李安,你太了不起了,你的家族,在你这一代起,彻底改变了命运。葱丫妈眼里闪着光芒,幽默道,李安,要革命总要付出牺牲,从农村包围城市……

和李安并排坐在沙发上的葱丫嘴角一直扬着,不知什么时候挽上了李安的胳膊。

李安接来老父亲,四个人凑成一桌,办了个简单的婚礼。葱丫妈不让李父回穷山窝,免得父子俩互相牵挂。李父就在这城乡结合部整了块菜地,种蔬菜,自家吃,也送给邻居。葱丫一天到晚乐呵呵地跟随李安收纸板,李安阻不住,李父劝不了。葱丫妈说,随她吧,葱丫高兴哩!

后来,李父成了葱丫妈的丈夫。葱丫产下一男孩,叫歌声,葱丫起的名。歌声白白胖胖,超可爱。葱丫实现了做妈妈的理想。葱丫的两只奶子鼓胀胀的,但葱丫没有让歌声吮一口奶汁。葱丫说,妈妈的奶水有毒。

葱丫妈有一对婆婆传下的“长命”银手镯,自然箍在外孙的手腕上。可是某天丢了一只,葱丫哭了一通宵,也找了一通宵。后来知道原来是被楼下的小朋友香香摘去的。葱丫竟然不管不顾地给小香香踹了一脚,把小香香踹得发高烧,说胡话,为此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自此,歌声一直到读上小学也没有一个小朋友、同学敢和歌声吵架,更不用说打架了,因为家长们都这样教训自家的孩子:千万不能和歌声吵架、打架,他妈妈会出来报复的,他妈妈打死人都不用坐牢。

歌声越长越帅气,学习成绩从来都是班里前三名。可是,有一天歌声突然不准许妈妈出现在校园里。原本每天都是李安和葱丫开着汽车接送歌声上下学。

只准爸爸进校园,同学们都嘲笑我了……歌声的泪珠嘀嗒下来。

声儿不哭!葱丫用袖口抹去儿子的眼泪。

葱丫只能隔着车窗玻璃,目送歌声走进校园,走进教室;走出教室,走出校园。葱丫朝着儿子的脸庞永远是一盘向日葵。

城乡结合部有一排老屋暂且没有拆除,房主们租给民工居住,有一天突然着了火。葱丫刚好路过,听见里面的哭声,冲了进去……

火被扑灭了,消防队员扒出了葱丫被烧焦的尸体。葱丫紧闭的嘴里含着一只“长命”银手镯。另一只留存在家中的“宝盒子”里。

小女孩说阿姨救出她后,又回头冲进火里。

屋里并没有其他人呀,葱丫干嘛又冲进火场呢?葱丫真傻!有人说。

你们才傻呢。有人答,歌声的母亲是“救人英雄”!

 

【首发《百花园》(2018年第8期),《小小说月刊》(2019年3月下)、《微型小说月报》(2019年第9 期)、《沈阳日报》等转载,入选《2018中国年度小小说》】 

 

催命一刻钟

 

闪念之间,焦蕉调转车头驶往S城。

两小时46分后,S城里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

 

S城是一座花园小城,焦蕉男友工作的地方。三天前焦蕉刚去过S城,怎么?多次“考验”结果证实张恨风是靠谱的,那为什么又匆匆前往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代爱情抑郁症”,抑或自己出身单亲家庭“神经衰落”?

握着方向盘,脑子屏幕突然切入桂芝蜡黄蜡黄的脸。

焦蕉哀惋嗟叹:“真是想不到呀,连你家的老杜也会‘叛变’!”

“……现在不缺钱了,缺安全感呀!”桂芝牵过焦蕉的手,摩挲着,孱弱地说,“你和男友分隔两地……”

阴云骤然笼罩焦蕉的脸。

老杜出轨,桂芝喝了农药,幸亏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焦蕉从桂芝家出来原本直接回家的,突然心血来潮调转车头驶往S城方向。她没有电告张恨风,是制造惊喜、突袭侦探?还是……焦蕉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S城已是午夜时分。焦蕉掏出钥匙开门——她当然有男朋友房间的钥匙——手指神经质地抖索,好不容易才插进锁孔。张恨风一定睡成死猪,她要把他拽起来洗个鸳鸯浴,然后光溜溜的趴在他光溜溜的背上,床上的他变成了一匹勇猛的狼。这样想着,焦蕉的身体开始润泽起来……

房间里居然没有张恨风。她耸起鼻子嗅房子里的气息,吊着眼睛勘察衣服、床单、卫生间掉落的毛发,好像哪里都出现了异常。

“疯,”她强压住怒火,打他手机,换一个字叫他,“你在干嘛呢?”睡觉呀。

“睡哪里呀?”

当然睡床上呀。

“睡谁的床上呀?”

当然自家的床上呀。

“我现在就在你的床上!”她吼了一声。

蕉,你又和我开玩笑了。

她发了个视频过去。

……我在吃夜宵,马上赶回来!

“吃什么夜宵呀?”

饺子。

“什么馅呀?”

韭菜馅。

“什么调料呀?”

麻辣、蒜末……

她详细收集这些证据,呆会验证他是否扯谎。手机里似乎听到女人的声音、似乎闻到女人的气息,是幻觉,还是真实?她胸中的火焰腾地上来:“到底几分钟赶回?”

15分钟。

“15分零一秒,我即刻返程!”焦蕉愤愤然撂下手机。

15分钟到,张恨风未到。

手机铃声骤响,是张恨风。“张恨风,我现在不恨风,恨你!”焦蕉歇斯底里。

对方却不是张恨风的声音:你是焦蕉吗?张恨风在中心医院……“他怎么了?”

车祸。

“……他,他……”

无大碍,您抓紧来一下。

焦蕉是被医生搀扶着进入抢救室的。

“15分钟,来不及……对不起,蕉……”这是张恨风留给焦蕉最后的话。

媒体迅疾报播了此次车祸的新闻。张某为了在15分钟内赶回家接见远道而来的女友,超速行车撞击桥头堡……张某生前几乎每晚都到金口湖公园慢跑,从金口湖停车场驱车回家正常情况下必在13分钟以内。他生前不无遗憾地说:从“她”家出发至少还要加上4分钟,要是当时承诺焦蕉20分钟,或者19分钟……我错以为自己是在金口湖……

张恨风手机里存着一个那个时段的陌生号码。焦蕉一拨,神秘的“她”浮出水面。

她叫李诞。

李诞偶然看见在金口湖公园夜跑的张恨风。张恨风跑步的身姿和她刚刚分手的男友一模一样。李诞悄悄跟随张恨风跑,后来跑到他的前面去,突然蹲下,手摁住肚子。“怎么了?”“老毛病又犯了。”“送你去医院吗?”“不用,家里有药,能送我回家吗?我家就在附近……”看张恨风迟疑着,李诞补充了一句:“家里还有个老娘。”

李诞继续坦露事情的真相:张恨风(我当然不知道他叫张恨风)把我背上五楼,我多想趴在他的背上不下来呀!其实我没病,我就想他背我。我舍不得他走,想方设法把他留下来,留一会是一会。我和他叙述我和前男友的故事,前男友抛弃了我,我是那么地爱前男友……

“你老娘呢?”

“我没老娘,”看着他疑问,我说,“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直把手摁着肚子或者心脏,我把情绪调到冰点,装出今夜就不想活的态势。所以,他无法一时脱身,一直劝慰我。他的声音很磁性,也像我的前男友。我好想他今夜留下来,不走,陪我。

疗伤?复仇?堕落?我不管。

这时,焦蕉的电话打进。

“女朋友?”我明知故问。

张恨风点点头。

“你也和女朋友说谎?”我呵呵说,“男人,没个好东西。”

“我怕说不清楚,越搅越浑。”他嘀咕着。

“能留个电话号码吗?我怕自己又想不开……你和女朋友能一起过来劝劝我……”

他报了个电话号码,我打了他手机。他就匆匆离开了。我趴在阳台上目送他,直到他的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最后,李诞对焦蕉说:“张恨风是好男人,是我害了他,应该死的是我……”然后泣不成声。

 

某日午夜,焦蕉的车停在李诞楼下。她要在15分钟内赶回张恨风当时的住处,她知道15分钟根本不够,但此刻焦蕉歇斯底里地对自己下了命令:只有15分钟!

焦蕉踩狠了油门……

 

【获2017年“征程杯”第二届全国微小说大赛优秀奖,刊于《精短小说》(2017年第1期)】

 

玩具枪

 

大鼻涕有一把玩具枪——驳壳水枪,通身黝黑,沉在水里,捏住枪炳,吸进水,就可以远射。我、蚂蚁、木头、荷花是他的跟屁虫。我帮他做作业。蚂蚁用纸包糖、糯米糖,甚至肚痛驱虫的“宝塔糖”巴结他。木头做他的枪靶子,水溅在木头的脸上、耳朵里,木头嘻嘻笑。木头还做他的马,四脚爬在地上供他骑。演“战斗片”,木头铁定坏角色——国民党、小鬼子、大地主等。其实大鼻涕才像大坏蛋,相似《小兵张嘎》里的翻译官。大鼻涕指挥部下用藤蔓捆绑木头,押到乱坟岗枪毙。一股水流射击在木头的头上,木头倒地。我总觉得木头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大鼻涕倒像鸠山。荷花总是扮演大鼻涕的老婆。我说,电影里的解放军首长都没有老婆。大鼻涕把大鼻涕一甩,我爹说白茹就是少剑波的老婆。

筢柴、拔猪草,我们几个总是先把大鼻涕的柴笼、竹篮子盛满。大鼻涕躺在树荫下或塘岸睡大觉。大鼻涕的缝隙眼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春节,爹带我去看望姑姑。姑丈来信说,姑姑病了。先走五里山路。雨停了,但路面泥泞。我穿的是套鞋,刚买的。大寒天,娘就裁下一块破棉絮剪成鞋底状,或者窝一把干稻草,塞进我的套鞋,取暖。黑色的套鞋越穿越白,越穿越薄,实在撑不住了,娘给我买了这双新套鞋(昨夜我是穿着它睡觉的)。爹几次蹲下,要背我,我都没趴上。穿着新套鞋,咋能让爹背着走呢?然后坐上长途汽车,开往姑姑家。

我去了姑姑家,姑姑的病就好了。更高兴的是少我一岁的表弟居然有一把长枪。表弟说长枪是嫁到城里的小姑给他买的。我想起大鼻涕曾说,驳壳水枪是一位不认识的叔叔送他的。大鼻涕的爹是公社里的干部。我默默许愿:将来要么进城,要么当干部。长枪约一尺长,长枪筒、长枪柄,装进小石子,一扣扳机,啪地射出子弹。表弟教会了我使枪。姑姑、姑丈叮嘱我万不可瞄准人射击。我瞄准水渠边电话杆上的白瓷瓶射击,表弟阻拦了我。射击总得有个目标,再说我得练枪法。我就趴下,瞄准坡头的南瓜开枪。子弹穿进南瓜。我哈哈大笑,我击中了《地道战》山田的屁股。

我要与表弟告别了,我得把枪带走。我把枪藏在怀里,棉袄掩护着它。这不是偷吗?我把新套鞋留下,又把自己攒的七分钱和姑丈给我的五角钱红包推进新套鞋的肚子深处。我和爹离开时,天才蒙蒙亮,表弟还没醒。下了长途汽车,走五里山路,爹才发现我的脚上只穿着袜子。鞋呢?你的新套鞋呢?爹惊愕。我搪塞着,走得急,忘了穿。爹只能背我。我只能乖乖趴上。我偷偷地把枪往上挪(枪筒从棉袄领口钻出一截),我的胸脯、肚子与爹的背保持间距。爹几次说,往后仰干嘛?让爹咋背你。

我和蚂蚁、木头、荷花一起玩长枪。我不用蚂蚁送东西巴结我,也不玩木头演坏蛋的“战斗片”,更没有让荷花做我的老婆。我们一起打麻雀,可从没有打下一只麻雀。啪地一声响,麻雀惊飞,树叶飘落。除了在学校,不见大鼻涕的影子。大鼻涕呢?蚂蚁、木头、荷花都摇摇头。

借着幽幽的夜光,我看见一头狼正爬在桂花婶家的墙头。桂花婶的丈夫在外地打铁,保护不了在家的老婆。我端起长枪,瞄准狼屁股啪地开了一枪,狼叫了一声坠落墙头。我端着枪走过去看看,是一只什么样的狼……

荷花正在玩长枪。大鼻涕突然出现,抢走荷花手里的长枪,啪啪啪在岩石上砸断了枪柄,一溜烟逃走。荷花坐在地上哭。我哭喊着追赶大鼻涕。

傍晚,大鼻涕蹲在水塘边给驳壳水枪吸水。我从他背后悄悄挨近,迅疾双手托起他的胖屁股,往水塘一送……

被我推进水塘的大鼻涕倒是无妨,大鼻涕的爹却整日不是昏睡就是说胡话,有人说是“脱魂”。大鼻涕娘赶紧暗请“叫魂”的仙婆。仙婆说,孩子“脱魂”可以叫回,大人“脱魂”叫不回。大鼻涕的爹胡话说枪,枪,屁股上又有弹痕。大鼻涕娘就顺藤摸瓜查出了“凶手”。

据爹说,大鼻涕娘没敢对咱泼狂,但咱家批宅基地定是黄了。爹把我摁在他的膝盖上,扒下我的裤子,拿鞋底抽我的屁股,痛骂,打死你这个贼!还闯祸不?我边嚎边说,我没偷!我用新套鞋和表弟交换,我还在鞋肚里放进五角七分钱……大鼻涕砸了我的枪……我哪知道狡猾的狼跌下墙根时会变成大鼻涕的爹,狼咋不变成山田呢,狼没看过电影《地道战》吗?

 

【首发《小小说月刊》(2021年9月上半月),《微型小说选刊》(2021年第20期)转载,编入《微型小说选刊40年典藏本》】 

 

 

红墨,浙江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小说月报》《湘江文艺》《芒种》《北方文学》《当代人》《海燕》等,并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台港文学选刊》《作家文摘》等转载。《梯子爱情》荣获“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8)”二等奖、《形影分离》获第四届“扬辉小小说奖”优秀作品奖、《河的第三条岸》荣获2021中国闪小说年度总冠军大赛季军。入选各类文选及中、高考模拟试题,被译介海外。


河南小小说公众号顾问    杨晓敏

主编   侯发山

责任编辑   薛培政   

特邀编辑  安晓斯


投稿温馨提示

  1、本公众号为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公众号,河南小小说会员优先发稿。所投稿件在其他公众号未发过;2、字数控制在2000字以内,无错别字;3、拒绝色情、凶杀、暴力、揭示社会阴暗面类稿子;4、邮件粘贴的同时发附件,邮件主题注明“省份+姓名+篇名”;5、邮箱:wzaxs@163.com ;6、图片选自网络,与文章内容无关。如涉及侵权,请联系删除。


 


河南小小说
发布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动态,推广会员优秀作品,展示学会风采。
 最新文章